我和华生一直走,我们不知道走了多久,面前没有了去路,一张铁丝网挡住我们的去路,它高有两层楼高,宽……宽得没边。
我趴到铁丝网上,看向远方,远方什么也没有,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我拿起一块石子扔过去,我以为会有回响,但并没有,那声音好像被黑暗吃掉了。我想要从那黑暗里看出点东西,我很用力地看,但很遗憾,我什么也看不出。
我背靠铁丝网,一只脚踩上去,然后从口袋拿出烟盒,我拿起一根,同时想递给华生一根,他还眼巴巴地趴在铁丝网,脸上的肉陷进那些菱形网眼,我动了动他,把烟递给他。他转过来,脸上的肉被菱形网眼割裂出一道道痕迹。
他摆摆手,于是把烟插回烟盒,拿起火机给自己嘴衔着的烟卷点上火。
我挽着他的键盘,继续往回走。
果然,我爹躺了十二天后醒了。那是那天的七点零五分,那时我刚好睡醒,我没有立刻起床,我面对我爹的病床侧躺着,我看了看那老头,他照旧在看他的报纸。
我躺在床上望着我爹的身躯发呆,可是陡然之间,好像有一个会动的东西晃了我一眼。我看见了,我的确是看见了,我爹的左手手指动了一下,可是伴随着是那台显示心跳频率的巨大仪器上的白线跳上跳下,我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感觉有些不对劲,我立马坐起身指着我爹的病床对那老头大叫:
“叔,我爹是不是醒了?”
他赶紧凑过来,然后对我说:
“你去叫医生,快。”
我不管不顾身上的伤口,向外飞奔而去。
跑出门外拐角处的时候,撞到正好要走进来的小姨。
“出什么事?你这么着急要去哪?”小姨问我。
我没来得及回答她,我一边向外跑一边指着病房。
小姨一脸疑惑,她只好看着我的背影跟我说:“慢点,小心点伤口。”
我跑到医生办公室,那门关得紧紧的,我拍了好几声,无人响应。我突然想到这么早估计医生还没来上班,我又立刻跑回去,想着马上把这情况告诉他们。
当我跑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我感到沉重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停下了我的脚步——我停了一下。我低着头像是顶着一层雾霾走进去。
我进去以后,那老头急匆匆地走到我面前,看了我一眼,而后一把拉住我的手臂,他用了很大力,把我都箍得疼。
我小姨在一旁哭,她哭的很安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那老头把我拉到我爹的床上,我爹睁着眼睛看我,他看上去很疲惫,他能动的左手一阵阵抖动——他的手想抬却抬不起来。
他的嘴唇干巴巴的,裂着密密麻麻的伤口,伤口边上有很多白色的死皮。我抓住他的手掌,他慢慢地张开口说话:
“以后……你就跟着……这位师傅……”
“你要……听他的话……”
“好好的……做人。”
我爹说完这三句话后,就把眼睛闭上了,一滴泪珠从他的眼角流了出来。
他的手掌没有了温度,老天爷把他的温度带走了。
听村里的老人说:人在刚死的那一刻,只是肉体死了,而魂魄还在,这时只要他的儿子大声哭喊他,他就会醒的。
我奋力地哭着喊着叫着我爹:“爹,爹,你快回来,不要抛下我,我不要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你要死了我就没有亲人,你快睁开眼看看我啊……”
我爹没有睁开眼。
我接着哭喊。
我爹还是没有睁眼。
我没有把我爹的魂喊回来,我喊来的只有满肚子牢骚的护士。她惺忪的睡眼上的眼屎还没擦净,她一脸埋怨地说:
“喊什么喊,大早上你不睡觉人家还睡呢……”
老头瞪了她一眼,她瞬间闭嘴了。
老头把我扶到我的病床上,他也坐了下来。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房间里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进来几个白衣护士要把我爹推走。病床上的轮子还没开始转,我就趴到我爹的床边,我拼了命地拽,不让他们把我爹给推走。可是那老头却上来把我抱住,我用力挣脱,我把手掌攥成拳头捶打他:
“放开我,放开我,你放开我啊!!!”。我声嘶力竭地哭喊,流下来的眼泪与口水混在一起,我不管不顾地朝那老头的脸上吐口水,他无动于衷,反而更加使劲地抱住。我哭到无力,喊到虚脱,他们把我爹推走了。
小姨走过来想安慰我,被老头拦住了,他说:
“你赶快跟着他们过去,这里有我呢?会没事的。”
小姨一边抹着泪水一边紧追护士的步伐跑出去。
那老头把我稳住,我感到自己快要昏眩过去,我趴在病床上不停地抽搐。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挂钟的分针转了多少圈,我就自己坐起来了。
“你爹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了。”
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征兆,他直白地抛过来这句话。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选择那个时候说这些话。后来,我想明白了,如果至亲的人离去,都不能击垮你,那么这世界上能击垮你的东西就已经不存在了。
“你谁啊!我不要跟你走。”我哭着说。
“听你爹的话。”
“我不听,我不听。你为什么不拒绝他。”
“我无法拒绝他。我无法拒绝一个死者临终前的话。我做不到,我想也没有人能做到。”
“我那些亲戚不会同意的。”
“是吗?”
处理完我爹娘的后事,我家的房子变得空荡荡。我没有家了,没有父母的地方哪里还算个家。那些亲戚碍于面子、世俗的眼光,他们虚情假意地唤我去他们家住,去他们家吃饭,可是吃饭的时候,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的只有厌恶的眼色。亲戚家,我换了一家又一家,可笑的是他们厌恶的眼色是一模一样的,仿佛他们彼此之间早已排练好。
好多天我已经没有吃饱饭,他们的眼色令我吃不下饭,我每次都是扒拉两口就说饱了。那段日子除了吃饭就是待在房间,趴在房间窗前。一只手搭在窗边,把沉重的脑袋压上去,偏着头看着外面的世界,我看啊看,看啊看,连我自己不知道我在看什么。
那老头鄙夷的神情一遍又一遍传来我的脑海,那段时间我好想着了魔,老是在自言自语重复着一句话:“没有人愿意收留我,没有人,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