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被那老头说中了。没有亲戚愿意收留我,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看过来看过去,我也就被落下了。
这期间那老头来找过我,他在我家给我坐了一顿饭,那是我唯一吃饱的一顿,吃完饭后他问我:“跟我走吗?”
我摇摇头,然后他就走了。
过了五天,他又来了。这一次他没有走进厨房,而是一见到我就跟我说:
“跟我走吗?”
“我跟你走。”
在路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没有做。
“能不能先回我学校一趟?”我对老头说。
车子掉过头来,向学校的方向驶去。我又可以再一次看了一遍我们这个小县城,这个冬天,那些平房的楼顶挂着的衣物依旧在凛冽的寒风里吹过来又吹过去。路上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树干,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我觉得我好像它们呐,我也是孤零零的。
下了车我一个人向校门走去。
班主任正在教室里上课,我趴在栏杆上看着教室里的一切。有几个同学看到我,他们向我微笑着向我招手。我看到我的书桌,我想象着我此刻正坐在那里上课,我认真地盯着黑板,拿着笔在做笔记,我听到铅笔在纸上唰唰写字的声音。我的同桌——带着眼镜的书呆子正在那里全神贯注地看着漫画书。有的同学在撩拨女生的头发,有的同学在那里传纸条,不用想也能知道那些纸上写的东西肯定又是那些污秽八卦……
我想着也许我再没有机会再坐在这课堂上了,心里不禁又悲伤起来。
之前我总想尽一切办法要逃离课堂,而现在我此时此刻我好想好想坐回我的座位。
下课铃声响了,老师走出来看到我,先是惊了一下,而后她一脸喜悦地说:
“好啊!你终于回来上课,这下班里人就齐了。”
她一边说一边扶着我的肩膀,我们向另一边栏杆走去,楼下的同学向校门外奔跑着,肩上的背包跳上又跳下的。
“老师……”我难以启齿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她打断了。
“你今天来上课,怎么不带书包来啊?你爸怎么样了?你爸还好吧?你身上的伤好得怎么样?都能走动了,应该无大碍了。你不来上学,其他科任老师都在问你的情况呀!”
“老师……我今天来是跟你道别的。”
“怎么?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吗?”
“老师……我不上学了。”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我就忍不住哭了。
“出什么事了?”
“我爹我娘都不在了……临终前我被我爹托付给了他一个朋友,叫他照顾我。他是一个剧团的团长,去到那边我也不知道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那个剧团在广州市,离这里很远很远,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一趟了。真是怪了,晃眼间,我就没有了上学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我就笑了。
我的班主任怔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我观察到她在控制自己的情绪,本来她的眼眶已经盈满泪水,可是陡然一下,那些泪水就不见了,她的脸庞焕然一新,悲伤的情绪正一点一滴从她的脸庞消失,她微笑着跟我说: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我走了,老师再见。”
我擦掉眼睛里还没干的泪水,转身离去。走了几步,老师喊我,我又重新转过来。老师冲过来一下子抱住我,我的头刚好够到他的肩膀,她的长发落到我的脖子后面,我的鼻子里嗅到她的体香,原来成熟女人的味道是这样的,如此使人沉醉。
此刻她没有再控制她的情绪,她尽情地挥洒她她的泪水,好像不单单是为我而哭,而是为了她心中忍耐已久的委屈而哭,她哭得是那样令人心痛,男人没有她哭得这般深沉,小孩没有她哭得这般厉害。
哭了一会后,她对我说了一大堆话。
“你是个好孩子,去到那边要好好听话,多听长辈的话,不要撒谎,要遵守人家的规矩,踏踏实实做人,不要像在这边一样,不想上课就随便撒个谎就跑到外面去,其实这些我都知道的,只是老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玩得同时不会落下学习,也没有得寸进尺,最主要的是你不会去做坏事。我不想用制度捆绑一个人,那样教出来的人千篇一律,中国不缺这样的人。
“你是不是以为你那些天衣无缝的请假理由都骗过了老师?其实这怎么可能呢?小孩怎么可能骗过大人,而且是与你朝夕相处的大人。
“要读些书。人这辈子如果不读些书,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并不是读了书自己就会变得如何如何,读书真正说起来乃无用,可无用实则为大用。有空了就去读一下,哪怕一天读一两页,百天读一两页,也是好的。
“不要玩太多网络游戏,不要沉迷于网络游戏。那么大个人,被一个虚拟的东西牵着鼻子走,总觉得不太硬。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好了,走吧……”
我的老师叫符雪花,她那天对我说的话我记一辈子。
直到那天我才明白,原来老师她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她知道的东西比我所了解的多太多了。
这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天下起了小雨,淋淋沥沥落下来,被路灯黄黄地照亮。沥青路很平整,落下来没有形成小洼就被从旁边流走了。
我们一路小跑,遇见刚才擦肩而过的公交等候廊,廊上有长凳子,凳子是铁的,坐上去冰冰凉凉的,还好今夜没有风,雨水直直地落下,并没淋到我们。
不远处有蛤蟆在嗡嗡低叫,一声接一声。
到了剧团的第二天,我就拜师了,那老头就是我的师傅。我给他端了一杯茶,磕了三个响头。我端茶给他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摸了摸我的头,给了我一个红封,上面写着我的艺名--“华生”。
我自己在心里解读:华字辈,为我的父母而活。
师傅并没有叫我立刻加入剧团的训练,他叫我先好好休息几天。可是我睡得不安慰,师兄弟们还没醒了,我就先醒了。凌晨五点,天还没亮,我的眼睛就睁开了,头顶上的两个大风扇在呼呼地转,周围躺着我的师兄弟。一个房间里排了两排长长地床铺,一排床铺可以睡七八个人,他们睡姿各式各样的,有蜷着手平躺睡的,有趴着睡的,有的把脚架到另一个肚子上,没有人在打呼噜,只有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磨牙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院的铃声响了,大家几乎同时跳床而起,他们把裤子穿好,又把被子叠好。我也学着他们把被子给叠好,可是我还学不来,他们叠得四四方方,我叠得有头没尾。
大家在室外的窗沿拿起各自的杯子,杯子里放着牙刷,大家从那条红色水管接到水后,大家站成一排齐齐地蹲在大院空地刷牙,我站在窗前看着他们,虽然鸡鸣他们便起,但我没有从他们脸上看到半天抱怨、痛苦的表情,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看到他们其乐融融的气氛,我本该笑的,可我却流了泪。
那时候剧团的光景没有这么景气,可以说是相当拮据了。剧团地方不算大,有四个房子加一个大堂。大堂特别大、特别宽敞,里面排放着器具,斧钺刀叉,刀枪剑戟,拐子流星,什么带尖儿,带刺儿的,带棱的,带刃的,带绒绳的,带锁链儿的,带倒齿钩的,十八般兵刃,应有尽有;除了这些,还放着一些桌椅板凳,一个八仙桌,桌上供着他们的祖师爷,一只手握着拳头,一只手拿扇子,红膛膛的脸孔上是威武庄严的神情,带有一股肃杀之气。我想,这就是他们练功的地方。
房子不多,院子是相当地大,这么大的地方我总觉得缺少些什么,后来我想明白了,原来是少了一些遮阴的树木,我简直不能理解,偌大个地方竟然没有一棵树木。
几天后,我还发现大厅后面还有一件小房子,我走进去后,把我吓了一跳,身子不自觉地往后趔趄了两步,房梁上挂着晶莹闪亮、五彩缤纷的戏服,他们被高高地吊着,衣架子撑着他们,咋一看真的会以为有人正在穿着它们,一个看不见的人。
除了主角们的戏服,还有许许多多的“虾兵虾将”的衣服被几个木箱子装着堆在角落。在这里多少人为了能穿上房梁上那些戏服而努力。无论在哪里,努力都是你生活上的主角,如果你早已没有了选择。就像在这里,如果你不努力,你能穿的只有那些堆在角落的杂乱无章的小喽啰的衣服。
这间小房子看不到一粒灰尘,看不到一丝蜘蛛网,就好像有人无时无刻地在清扫着它。
我的师傅走出门,她披着件棕灰色的外套,向大堂的八仙桌走去,从桌上捻出三根香,拿起火柴点燃后鞠了三个躬,而后,插进祖师爷面前的香炉中。
在他做这系列动作的同时,师兄弟们加紧了洗漱的时间,当师傅从八仙桌前转过身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院前排好队。
他们一天的训练开始了。我的剧团生涯就就此拉开帷幕。我从放荡不羁的生活跳到按部就班的生活,虽然这种生活心力交瘁,但却可以令我忘掉失亲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