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况难得一次登高,似观赏日出这样的怡情雅事,那是从来未有。一轮旭日东升,照射出金光万丈。霞如彩练,露似珍珠。晴空一片湛蓝,江山千里翠碧。微风渐渐,薄雾蒙蒙。这天地间第一缕清气沁人心脾,那是无以言语的畅快舒爽。
虽吊在这松枝之上,却分毫不以为惧,反而自在非常,得享这自然的馈赠。世间万物,草木山石、虫鱼鸟兽,都是那般的友好与善良,心中大生亲近之感。
叵耐毕竟是肉体凡胎,尤况即使有内功支撑,初时尚能握拳屈指,稍作缓释。吊得久了,一双手掌被箍成了酱紫色,亦渐感麻木。
那时候,太阳已整个端了上来,天气也慢慢变得燥热。草丛中偶尔传来“嘶嘶”之音,只是被瀑布水声掩盖,剩下才有断断续续几声。尤况顿时警惕起来,低头却见脚底下不远处即是百丈高崖。
他先前只顾远瞻,稳稳当当不曾有畏惧之感。这时候陡然间明了了处地,整个身子登时软了下来。幸亏双手被捆缚于树,不必用腿支撑,否则多半是要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定了定神,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再将身子慢慢转过,背对着悬崖。哪知这一转身,更加不得了!一条花斑五步蛇高昂着蛇头,一面吞吐着蛇信子,一面左右打量着尤况,相距已不过三四尺。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若是换做寻常无毒的菜花蛇之类,也早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更何况这来的竟是一条剧毒的尖吻蝮。尤况直吓得魂不守舍,脑中茫茫,再难起半分思索。
那蛇扭动着腰身,蜿蜒徐行,早将尤况视作自己餐桌之上,飞不走、跑不了的一顿早饭。尤况屏住了呼吸,连脖子都一点儿不敢乱动,眼睁睁看着它慢慢一点一点靠近,再蜷成一个蛇盘,直起了前身,吐信在自己脚下又一番试探。
尤况欲把身子往上拉,无奈一来手掌早麻,手腕也因久坠之故传来巨痛,二来惊魂未定,手臂不听使唤,用不了半点力气。他一番挣扎,双腿直蹬,慌乱中一不留神,脚尖便踢中了那蛇的下颚。
那条蛇亦被激怒,当下把蛇信子一吞,头颅一伸,大嘴一张,露出两颗白森森的獠牙,以作慑敌之效。尤况果然后背发凉,脖颈僵硬,一双眼鼓得白多黑少,口涎吞了又生,冷汗流了再冒。那蛇又把身子一缩,蓄个力,扑将上来,这一下不逊于闪电奔雷之势。
尤况亦于危急之中敏捷异常,两腿一打开,竟将这一扑避过了。这条五步蛇显然深得兵法精髓,趁敌疲惫之时,就欲一鼓作气。一击未逞,更添三分凶狠,扫了扫尾巴,又上来扑。尤况每一抬腿,受力均在手腕之上,腕间虽然奇痛难当,但眼下生死之际,焉能兼顾这许多。
如此相持,也有一时功夫。只可惜尤况终究是强弩之末,其势已衰,而那蛇却气势犹盛。尤况眼神稍动,心想:“如此下去,那是必死无疑了。不若孤注一掷,将它踢下崖去,或可得一线生机。”
他原拟一脚将它踢下去便了,可是到底不敢当真冒险,把脚趾微屈,只用鞋尖来抵。那蛇亦与尤况一般禁不得有人挑衅,也把舌头往下一压,借个势,腾将起来,两颗尖牙深深咬住尤况的布鞋。
这一回大事不妙!可见世间之事常是如此,除非一点儿余地也没有了,破釜沉舟才得见皇天不负。但凡收住了一丝一毫的决心,留了退路,那多般是要走上去的。
好在尤况早将脚指头缩回,但饶是如此,依然吓得不轻。尤况直如发了疯一般,不住地荡动着身子,一双腿连踢带蹬,可偏偏就是甩它不下。它那一对牙,就如同深深钉在里头一般。
也许那蛇是被晃得晕了,也停下了动作,任由尤况摇荡。尤况身子一扭,又转过面向了高崖,低头一望,见一条花斑巨蛇浮在半空中,腰身仿佛长在地里,有几十丈粗细。此刻眼中除了那蛇再无他物,心内恐惧之情已至极点。此际已成黔驴之技,再无可施之术,唯有紧闭双眸,哭喊之声在山中久响不绝。
就在他几近奔溃之时,却听一道尖锐之声喊道:“师父,快救师弟!”
尤况大喜,忙把头偏了回来。穆其全手拿了一根松枝,好似信手一抽,那一条五步蛇已断作两截。再见蛇头仍钉在自己鞋中,地上的半截身子犹在兀自伸展盘绕,竟似未断了生机。
柳惜已抢上来解开尤况手上的树藤,穆其全哼了一声,骂道:“一条牙签般的小蛇就吓得你呼天抢地,若来的是一头巨蟒你岂不是……”
他顿了顿,好半晌才想出了一个更窝囊的表现,续道:“岂不是动也不敢动了?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一个废物来?若是我炖了它做蛇羹,只怕你连闻都不敢闻了!”
尤况早已精疲力竭,神衰体弱,哪还能再与他勾心斗角!只堪堪喊出一句“师姐”,便一口气松了下来,昏迷过去了。待再醒时,已是烛火照耀,布衾棉枕,直有一日了。
床边玉臂枕着一个蓝衫乌髻,粉面朱唇的俏丽佳人。尤况不知为何,竟湿透了眼眶,哽咽着呼唤道:“师……师姐!”
柳惜亦守了有一整日,方才俯首稍歇,却听尤况转醒过来。她把倦容收拾,双眼一振,开了一张笑脸。尤况望着眼前这笑靥如花的少女,心中实有说不出的感动。
正是因她,自己才离开了三江九寨,见识了这许多不同的世界,于庸庸碌碌的日子里添一笔华彩。是她经年陪伴,让自己孤独卑微的生命中多一丝温暖。今日又是她请来穆其全,将鬼门关前的自己拉了回来。此恩不可谓不深,此情不可谓不重!
“你先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柳惜薄唇微张,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尤况也没来得及多问,把个棉枕垫在腰间,半坐着靠在床头。只一忽儿,柳惜复又推门而入,手中多了一个粗瓷碗,碗中躺着一支汤匙。
柳惜坐在床沿,勺了一勺碗中的浓汤放在嘴边微微轻吹。尤况瞧在眼里,甜在心头,只想这一刻永远停滞,任他窗外日月流转,地老天荒。
柳惜伸过手来,笑盈盈道:“快喝吧,补补身子!”
尤况傻笑着点头,正要喝汤,却见这汤正是浓腻爽滑之相,与那蛇身有七分神似。忽然又想起穆其全的话来,立时大惊,把身子往墙角急缩,说道:“我……我不要吃蛇肉!”
“这是鸡汤,哪里是什么蛇肉了?”
“师……师父他说了要……”
“师父那时吓唬你的,便是他真要吃蛇羹,我也不敢煮呀,我也怕蛇怕得要命哩!”
尤况这才又坐了出来,柳惜伸过汤勺又来喂他,尤况尴尬一笑,道:“我自己来就行了。”
接过了碗,复凑在鼻尖嗅了又嗅,这才安下心来喝汤。
柳惜暗暗笑道:“三年前,他思虑尤深,屡屡用计,打退了那么多的江湖高手。如今年纪见长,身材也高了,心性却越来越像个孩子。”
尤况一日未曾进食,咕噜几声便将一整碗喝了个精光。柳惜还要再盛给他,尤况笑道:“不必啦,我已经吃饱了。”
柳惜低着头计较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师弟,真对不住,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