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活着比人死了还要痛苦一些。
死了,万事皆休,功过盖棺定论,活着,便要在无尽的炼狱中经受折磨,饱受世事艰难。
夏贵就处在磨难之中,几日来,茶不思、饭不想。
每日里,思索自己的一生,他是满足的。
年轻时候,他冲动任侠,因动武被人在脸上刻双旗,因此被人称作夏旗儿。
后因天赋异禀,可夜观落箭,被吕文德赏识提拔,入得军中。
他以勇武敢战起家,也因此一路得到提拔,守过城、解过围,也曾于野地中与蒙元浪战。
一路上升,靠的是军功,说话硬气,夏贵的脾气也火爆,直至咸淳五年(1269),73岁的夏贵终于觉得自己老了。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他可以长年累月不知悔改,但当某一天,他突然顿悟——不管这个顿悟是好是坏——就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
这一年,他任权荆潮安抚、制置大使,湖广总领、四川策应大使,知鄂州,一年忙碌后,他乞回黄州,度宗不允。
度宗虽不允,但他觉得,从那一年后,自己再也没了敢战之心。
一个战士,失去敢战之心,便仿佛失去了他的灵魂。
咸淳九年(1273),就任淮西安抚、制置大使,兼知黄州时。
十二月,阿术攻阳罗堡,他亲自率兵营救。
然而,惊闻阿术已经渡江,一生戎马,从不惧战的他居然被剧烈的心跳吓得不敢上前。
大惊之下,引麾下三百艘遁还,一路头也不敢回,便是观察敌军动向的斥候都不敢放。
那一年,他七十七,对于那一年,他记得清晰,记得深刻。
从此之后,他只想含孙弄儿,颐养天年。
然而,世事从不让人消停,何况国事不靖之时。
德祐元年(1275),贾似道以精兵七万人让孙虎臣指挥,驻扎在池州的丁家洲。
他以战舰二千五百亘江中,贾似道为他殿后。
而在这之前他已经失利于湖北,此时心中满是恐惧。
他清楚记得,那一天,步军前锋姜才刚刚交战,忽然有人说步军前锋遁逃,若是再早数年,他定然横舟而上,浪战不休。
可惜,岁月不饶人,它让雄鹰失去了天空,让狮子失去了山林,也让夏贵失去了敢战的心。
他再一次不战而退,向泸州奔逃。
当时,宋朝已经穷途末路,即便他犯下如此错误,依然征他为枢密副,让他入朝,他左思右想,选择违旨不任。
可能,从那时开始,就在想投降的事情吧?
夏贵坐在寿春城头,迎着夕阳,就这么呆呆的坐着,傻傻的想着。
他的左手,拿着蒙元丞相伯颜的劝降书,他的右手,是赵昰写给他的书信。
三个月前,赵昰第一封信送来,没多说什么,只是慰问之言。
之后,平均每旬日一封,不是称赞他的功绩,就是歌颂他的忠义。
“名留青史、忠义两全”。
“古之关羽、今之夏贵”。
“楚国之屈灵均、汉朝之霍去病。”
各种赞美之词溢于言表,历经世事的他又怎能不明白,这是赵昰怕他反水。
人道七十古来稀,今年他已经八十岁整,家人想给他过寿,他拒绝了。
伯颜数十万大军已经在临安城前,他哪有心情做这些事情。
“老爷,您找我?”洪福从城墙边走来,问道。
洪福,是他家僮,亦是他看着长大的,算是他义子,只是没有确立名分。
如今的洪福已经是镇巢军统制,以作战稳重著称,是他最信赖的左膀右臂。
“临安降了,官家成了瀛国公,大宋没了。”夏贵没有回答,只是自顾的说道。
洪福望着满头白发的老爷,心中难免凄凉,从他懂事起就跟着老爷东奔西跑,见过老爷的勇武,也见过了老爷的懦弱。
他不知从何时起,老也变了,头发白了,脸上也满是褶皱,笑容少了,豪爽的言语变得低沉而缺乏感染力。
像是行将就木的模样,让他感伤,也让他心痛。
“老爷,您还在,李制置使还在,两淮便依旧属于大宋。”洪福有力的说道:“前几天传来益王的宣言,驱除鞑虏,恢复山河,如今大家都围绕在益王旗下,大宋没有完。”
夏贵看了看右手的信件,心中略显激动,但也很快就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