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庭院里突然刮起一股横冲直撞的小旋风,挟裹着泥味十足的尘土穿堂而来,门口的垂地珠帘像荡漾的秋千一样掀起来又落下去,叮叮铃铃胡乱响作一团,声音清脆而又刺耳。
几名在廊檐下侍应的宫女见此情景,慌忙跑过来虚掩上两扇朱漆厚重的实木大堂门。
起风了。
赵构喃喃自语道。
岳飞,这个让人欢喜让人忧之人,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昨日御医王继先去永宁驿给他诊治之后,回宫禀奏说是肝火旺盛引发的眼疾,服几日清火去毒之药便可保无虞,如此看来,装病倒不至于,心里有想法则有可能是真的。
“益卿,尔何出此言?”
赵构抚着下巴沉思了良久,忽然抬头问道。
吴益见他一改刚才的草率浮躁,陡然变得冷静慎重起来,看来对于老岳还是挺上心的,于是便试探着说道:“小臣窃以为,岳侯眼疾或许是有的,但是绝不至于严重到目不视物的地步……”
赵构点点头,饶有兴趣的说道:“岳飞确如卿言,眼疾并无大碍,依你之见,他为何要小病大养?”
吴益得到对方的肯定,这才放心大胆的推测起来:“太平州一案,从始至终,岳侯好像都在尽力做到置身事外,既便当晚迫不得已去请前军统制王德紧急救援,也是岳云拿着他的手书去的,在旁人看来,无论是牙军的靳寒,还是前军的王德,似乎都是淮西军内部在端着刀子窝里斗,跟他岳家军没有什么瓜葛……”
他说道“岳家军”三个字的时候,赵构的脸色突然变得阴郁起来,吴瑜一直在旁边静静的察言观色,见此情景急忙轻声斥道:“大弟!不可胡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来的什么岳家军?”
吴益正说到兴头上,没想到阿姐突然横加指斥,不得已只能戛然而止了。
这分明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嘛,适才他明明听到赵构亲口说诸家军如何如何,为何到了他这里却连“岳家军”三个字都不能提?
原因其实很简单,自己说和别人说,在感觉上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明明知道是掩耳盗铃,赵构却不得不自欺欺人。
古往今来,作为君主集权专制的封建王朝,最忌讳的就是拥兵自重的私家军,否则就不会有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赵构一向把祖宗之法挂在嘴边上,私家军的存在对于至高无上独断专行的皇权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挑衅,如鱼刺卡在喉咙里一样,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根本无法接受这一现实,但是现实毕竟是现实。
实际上的确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外有强虏迫境,内有盗匪横行,襁褓摇篮期的南宋王朝一直在风雨之中飘摇,如果没有刘韩张岳吴这些私家军作藩屏,赵氏江山估计早就寿终正寝了,是以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他们无一例外,全都具有一定的存在价值,不然何致于养成了尾大不掉之势,才想起来弃之如蔽履?
赵构苍白无力的摆了摆手道:“梓童啊,关起门来自家人说话,有什么打紧?益卿,你接着说下去吧。”
吴益望着阿姐,她不发话,就算是皇帝说了都没有用。
吴瑜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下,轻声叮嘱道:“你接着说吧,只是……不可再口无遮拦了。”
吴益点点头接着说道:“岳侯之所以尽力做到置身事外,小臣仔细斟酌之后已知其意,不外乎八字而已。”
“哪八个字?”赵构忽然坐直了身子,眼睛里绽放光芒,好像一下子来了兴致。
吴益慢条斯理的解释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无论是刘少保被人谋刺,还是他被牙兵营劫杀,孰是孰非,一切均交由朝廷明断公决,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出于对朝廷的信任,当然了,更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其实他说的这番话,完全是出于臆测,至于岳飞到底怎么想的,他既不知道,当然也不在乎,对他来说目的很单纯,就是想借助这个机会,让赵构对老岳另眼相看。君臣之间少一点猜忌,多一点信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果不其然,赵构听完之后面露喜色,频频点头道:“益卿所言极是,岳飞对朝廷忠心不贰,朕如何不知?自然不会寒了他的心的。”
“陛下意欲何为?”
“自然是……”
赵构刚说了几个字,吴瑜突然打断他道:“官家,臣妾斗胆进一句言,时辰不早了,宰辅们还在等着廷议国事呢,何时摆驾前殿?”
她知道官家的圣断独裁能做到什么程度,像刘岳这种堪比天大的事情,如果不和那些宰执大臣们议妥了,断难有个善终的章程,如今说了等于白说,与其空口说白话自损颜面,还不如不说的好。
一直在外面随时待命的关礼,好像长了一副无音不入的蝙蝠耳朵,听到吴瑜说要摆驾前殿的话,急忙推开两扇虚掩着的大门走了进来,与吴益肩并肩站在一起,躬身深深施了一礼,毕恭毕敬的说道:“官家,外面下着小雨,是不是请前殿各位相公到罗木堂来议事?”
吴瑜听了这话,愣怔了两三个弹指,突然粉脸一绷厉声痛斥道:“呔!你这个不晓事的奴婢,是不是昏了头!罗木堂乃是大内宫闱禁苑,岂是外廷宰臣们议事之所?若是让那些御史言官们晓知,那还得了,岂不是要吵闹得官家一整日不得安宁!”
吴益用眼角的余光一扫,只见关礼这家伙被阿姐当头棒喝之后,早就已经吓得浑身直打颤,两条蚂蚱腿都快抖得站不住了。
嗯,人呐,一般在这个时候都比较脆弱,俗话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有人结结实实的帮衬一把,于是便悄声说道:“得罪司宫令打什么要紧?若是惹得官家不高兴了,那可就保不住……咳,反正你下面也没有了,怕个卵啊!”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噗通一声,关礼重重的跪在地上,左右开弓扇着自己的小白脸,哭着告饶道:“奴婢该死,奴婢胡说八道,奴婢没长脑子……”
…………
足足过了有十几个弹指,赵构忽然不耐其烦的摇着手道:“好了好了,跪在地上鬼哭狼嚎的,成何体统!快起来传朕的旨意,宣赵鼎,张浚,秦桧,张守,四位宰辅到罗木堂议政!”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