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八,酉时,悦己醒了。
青山夕照,飞鸟落巢,斜阳独下小楼。晕黄的光线斜斜从窗户纸里透进来,为室内铺上一层古旧色彩。
慕耽坐靠在床踏板上,单手撑着床沿打瞌睡。那颗头颅一点一点,眼见就要栽进床褥,一只柔软的小手突然探过来,堪堪托住了慕耽的下巴。
慕耽猛然惊醒。
悦己拥着被子,一双黑亮的大眼盯着慕耽一眨不眨,眸中满是不可思议。
她观摩了慕耽的五官半晌,从他丹凤眼角缀着的那颗细细泪痣,看到他如玉削成的笔挺鼻梁,再看到他略带一丝樱色的薄薄唇瓣。
悦己满目纠结,手指绞着自己的头发,脑中不断自我怀疑又自我否定,最后望着慕耽的脸,试探道:“少主?”
慕耽神色大震,迅速将手指搭向悦己脉搏,眉心蹙地死紧。
悦己乖顺地任他探脉,一点反对的意思也没有。
这要搁往日,她早抓着慕耽的后领将他从窗口扔出去了。
悦己眨巴着眼,口吻中更添十分惊奇:“少主?真是你啊,你怎么突然长这么大了。”
话音刚落,她将目光转向了慕耽抓着自己的手,十分惊奇变成了十分惊恐:“我的手?!”
慕耽也被吓了一跳,抓着悦己的手来回查看,没发现什么异常。
就听悦己一声尖叫:“我怎么也老了这么多?!!”
慕耽:“”
他将自己的手收回来,悦己的脉搏平稳有力,如鼓节击点,已完全看不出三日前那垂死之态。
不过按理说,她不该醒地这么早。
慕耽皱着眉头,陷入了思索。
他原计划为她施针五日,想将她脑子里的记忆给清洗一遍。本来只想洗掉这三年的记忆,让她忘记与他之间发生的龃龉,顺便将温枕闲那只臭苍蝇也给忘了。但洗记忆这事不好把握,就像在一堆覆着的纸牌里盲选几张牌,谁知道抽出来的是三还是五。
最后慕耽狠了狠心,决定全洗掉算了。
管你是什么牌面,统统抽个干净。
他想留住她,唯有这一个法子。
而他慕耽,本也不是良善之辈。
但现在悦己比预期早醒了两日,而且一开口就叫他少主她的记忆,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尤雾轻那个疯女人曾对悦己的记忆动过手脚,将她十三岁之前的记忆洗过一遭。按理悦己只剩下十三岁到十九岁的记忆。现在这个情况,难道他误打误撞将她丢掉的记忆找回来了?
悦己已经开始掐自己的脸了,掐完自己的又去掐慕耽的,嘴中念念有词:“赶紧醒过来,我一定是在做梦,赶紧醒过来”
慕耽轻咳了咳嗓子,尽量放柔语气,将自己伪装地和蔼可亲:“悦己,你今年多大了?”
悦己哭丧着脸:“十二岁啊。”
十二岁,正是守花宫破,被尤雾轻抓来云边谷那一年。
慕耽心中一沉,无数血色狼狈画面呼啸着倒灌脑海,让他连呼吸都窒住。他盯着悦己黑白分明的眸子,轻轻问:“你知道这是哪吗?”
“不是守花宫吗?”悦己疑惑。
她越过慕耽的肩膀看向房中摆设,目光被窗外西沉的落日吸引了。
悦己呆了一呆:“守花宫不是建在地下吗,怎么能看见落日我果然在做梦,这梦真是毫无逻辑。”
慕耽松出一口气。
她不记得。
那些带着火光与污血的惨烈回忆,那些地宫里响彻的哭号与惨叫,那些铭刻于他骨血的背叛与屈辱。她从前不记得,现在仍旧不记得。
真好,他该庆幸。
慕耽想,他这辈子竟还能有这样的运气。
她将十二岁之前的他记起来了,她还叫他少主。
而十二岁以后的动乱与风波,她恰恰好给忘了。
时间点把握地如此精准,慕耽甚至怀疑有神明暗中相助。上天送他这样一份大礼,慕耽简直受宠若惊。
至于其它的
她不记得没关系,他记住就够了。
思绪转到这,慕耽忽然想起了什么。
守花宫之所以叫守花宫,就是因为门派上下世代守护着一朵奇花。
噬情花。
传言此花能解世间万毒,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功效。就是没病没痛的人吃了,也能助涨武功修为,平添数十年内力,哪没习过武之人,也可一步登天。这样一朵堪比神丹妙药的奇花,自然被武林中人奉为圣品,孜孜以求,为此不惜与守花宫交恶者不计其数。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噬情花有它光鲜亮丽的一面,也有它阴暗残忍的另一面。
花如其名,服下此花者,情爱嗔痴皆被吞噬,因爱恨所生的三千烦恼丝全被剪个干净,转个身就能跟寺庙里的秃和尚们称兄道弟。
这样的代价听来险恶,但与这朵花能带来的功名与利禄相比,似乎微不足道了。
仍有无数人为这朵花趋之若鹜。
而这朵奇花,三十年一开。每一次花期,都惹来无尽血腥与杀戮,引出万千阴谋与算计,所有人都为它红了眼,昏了头,却连一片叶子都找不到。
除了守花宫宫主,没人知道这朵花在哪。
上一次花期,恰好便是七年前。
那些人将地宫翻了个底朝天,每个石头缝都没放过,甚至将路边的每一朵野花都拔来辨认,最后仍旧无功而返。
宫主早在抵御门派大难时被乱剑砍杀,没人得知这朵花的下落。
只有慕耽知道。
彼时他十一岁,亲手将这朵花喂进了悦己嘴里。
“噬情花,噬情绝爱,但能护你一命。悦己,不要怪我。我只想你活着。”
少年是守花宫人拼死救护的少主,也是悦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
他冷眼瞧着世人的丑态与疯狂,死死扣唇,暗下毒誓。今日之仇怨,待他日
慕耽揉了揉额心,思绪从旧日记忆里回转。
他之前怎么没想到。噬情花留在悦己身体里的不仅是内力,还有对毒药的抗性。哪怕已经过去了七年,这股抗性有所减弱,但对付情毒还是绰绰有余的。
更何况悦己本就缺情少爱,情毒就算再张牙舞爪,遇上悦己也只能卸了利齿,寸步难行。
难怪她会比预计早醒两天。
理清了思绪,慕耽迅速想好了应对之法,他轻吸了口气,闭目酝酿片刻情绪。
再睁眼时,蓦地伸手制住悦己还在自虐的手,一双勾人凤眼牢牢将悦己锁住。
悦己:?
慕眼角含情,用上了他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仿佛悦己当真是个小孩般诱哄她:“娘子,你醒了就好,你都昏迷半个月了。这不是在做梦,我是真的,你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