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无所谓,云边谷想要的,他都愿意双手奉上。
唯一的遗憾,他不能看见她醒过来了。
他轻轻将悦己安置在床侧躺下,然后站起了身。
抖落一身风尘。
行至药架前,随意选了一个药瓶,揭开红泥封口。
云边谷的风光很好,还是早春时节,谷中已桃李芳菲开遍。
风和闻马嘶,日长蝴蝶飞。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
若能葬身于此,当真是上天眷顾。
床上躺着的悦己忽然皱了眉头,一声闷哼。
慕耽心里一紧,猛地开口:“等等!”
该死,他差点忘了。
同心蛊虫,这玩意可比什么情毒棘手多了。
温枕闲早已将药瓶一扔,风一般刮向梨花床畔,双手握住悦己的手,急急唤:“悦儿?”
悦己自然没醒,只眉心紧紧揪着,像是忍受着什么天大的痛楚,睡梦中亦不得好过。
但总算是有反应了,虽然算不得什么好反应。
这一路上悦己都沉睡地像棵枯死的树木,无知无觉般,只剩一星半点的呼吸勉强昭示自己是个活人。
温枕闲将她从酒州一路抱到这,内心几乎已经绝望。
他从未这样憎恨过自己。
为什么要多那一点贪念?她说的对,他不该等她,在中了毒的那一刻他就该自行了断。时至如今,他到底为什么还活着?
慕耽额角青筋跳了又跳,硬生生憋下窜到喉间的一股火气,三两步行至床边,揪着温枕闲的衣领往外一推:“滚开。”
温枕闲被拉扯地一个趔趄,慕耽没再管他,手指搭在悦己手腕,脸色愈发阴沉。
“我改主意了。你的命不值钱,我拿了也没什么作用。你今日在此立下誓言,从今往后与我云边谷的人再无瓜葛,这事就算完了。然后赶紧从我眼前滚蛋。”不能即刻取了这厮的狗命,慕耽已经大为光火,约莫这几日都会气地吃不下饭。
温枕闲一怔:“立誓?为何?”
“因为你这张脸实在惹人厌烦。”慕耽死攥着眉头,一张嘴宛如毒蛇吐信般汩汩吐着毒液:“江湖中人谁不知晓,温公子八字硬地不合常理,遇上什么天灾人祸都能逢凶化吉,命不可谓不好。可跟你扯上关系的,不是死了就是要死不活,总归讨不了好。就像现在床上躺着这个,我看离死也不远了。”
温枕闲脸色微微一白,一言不发地攥紧了衣袖。
慕耽的话还没说完,继续冷言冷语:“我可跟你说清楚了,辛悦己与我师出同门,她虽然同我之间有些矛盾,但这是我与她的私事。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叛出云边谷,哪怕死了,她也是我云边谷的鬼。你今日立了誓言,便是与她一刀两断。我不管你们之前有什么纠葛,从此以后,就算两清,两边都干净。”
“两清?”温枕闲的嗓音微哑,嘴中像是嚼着陈年茶叶,说不出的苦与涩:“我欠她这么多,如何两清?”
“呵,我云边谷的人向来大度。给你了就是给你了,用不着你还。再者,你若能从她眼中消失,别再动不动给她添堵,便算是你对她天大的报答了。”
慕耽收回搭脉的手,将悦己的被子掖了掖,眉梢眼角全是对温枕闲的不耐。他脑子里绕来绕去地在琢磨,一会等温枕闲立完誓,不如直接用药将他毒哑。就算不能取他性命,叫他多吃点苦头也是好的。
“温家家大业大,我云边谷的人高攀不起。”慕耽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笑:“时间不多了,你若再磨蹭着不肯立誓,耽误了我的午饭,辛悦己还能不能救活,可就说不准了。”
“我瞧着,她至多再撑一个时辰。”慕耽这纯粹睁眼说瞎话,悦己的情况看着凶险,实则康健地很。情毒听着吓人,但对悦己压根没有威胁。情毒情毒,有情才有毒。而他这位师姐,寡情薄爱,冷心冷肺,搜遍全身也寻不出几滴情义供情毒消遣。
现在之所以昏着不醒,不过是情毒与体内的同心蛊相克,神仙打架殃及池鱼,她被迫贡献身体作为战场,一时半会的确醒不来。
不过同心蛊总会赢的,等它再次占据主场,辛悦己也就该醒了。在此之前,他还得把握时机,做点什么。
想到这,慕耽不高兴了。他时间不多,实在没工夫跟温枕闲浪费。
温枕闲眼中神色恍惚,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见他话。
慕耽轻飘飘又补了一句:“立誓自然要毒誓才有价值。依我看,不如就拿那甘棠的性命来起誓。从今日起,你若再出现在辛悦己眼前,就让那位年轻貌美的甘小姐”他顿了顿,思索了一下用词,干脆道:“不得好死罢。”
这话说出来,又觉得不妥。万一温枕闲狼心狗肺,不对,没有万一,他本就狼心狗肺。如此宵小之徒,他要是哪天对那甘棠不感兴趣了,不在乎她死活了怎么办?那这誓言还有什么意义?
“甘姑娘与此事无关,何必无辜受我牵连。”温枕闲眸中神采摇摇欲坠,像是累极了。
“你说的对。”慕耽配合地点头:“既然如此,就拿你自己的命起誓吧。”
温枕闲默然。他将目光投向床上安静沉睡的悦己,嘴唇几度张合,却说不出话来。
叫他如何立誓?怎么甘心立誓?
他还来不及告诉这位睡着的姑娘。
他心悦之人是谁。
慕耽看一眼八宝阁上搁着的沙漏,语气毫不留情:“还有三刻钟。”
“好。”温枕闲闭上了眼。他的手掩在袖中,微微颤抖。可开口的话却很平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温询,字枕闲,今日以性命起誓,从今往后,与云边谷之人断绝往来,再无牵扯。若违此誓,便让我”顿了顿,温枕闲忽又望了悦己一眼。
慕耽凉凉替他补全:“不得善终。”
顺手扔了个玉盒给温枕闲,笑地乖戾:“这里面是离心蛊,中蛊之人与母蛊不得同处一里之径。否则,即刻便让你感受一下,什么是字面意义的肝肠寸断。”
这蛊本是他研制出来对付同心蛊的,不过总是差了点火候。同心蛊到底是与噬情花同生的蛊王,慕耽苦心孤诣三年,仍旧没寻得压制之法。
离心蛊对付不了同心蛊,现在用来对付温枕闲,倒是正好。
悦己仍旧闭着眼安睡,模样乖乖巧巧,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温枕闲从来不知道,她睡着的样子这样柔软,半分没有醒着时的张扬放肆,就像凡世间最普通的一个良家闺秀,等着人将她从梦中唤醒。
他咽了咽嗓子,艰难发声,一字一顿:“不得善终。”
额间一朵凌霄花的姑娘。
若有机会,我想告诉你。
我很喜欢你。
非常非常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