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王信想复制李牧的经典战役,但是时机还不成熟。李牧在代地经营十余年,天天杀牛飨士,月月犒劳将卒,已和代地豪杰、军民各方打成一片、如胶似漆。士卒个个求战,李牧不战倒落得满是埋怨。彼时上下同心、其利断金。这种态势,韩王信并不具备。按照韩王信最初设计的作战方案,匈奴人进入平城区域,小股代兵迎敌,且战且退,将匈奴引诱至马邑地区。韩王信以五万余兵力依托工事对战匈奴主力,曼丘臣、王黄各率三万人左右游击侧翼,合击匈奴于谷地之中。
若方案扎实实施,定能给匈奴沉重一击。匈奴的骑兵优势明显、但缺点也很突出。其优势在于机动灵活、快进快退,有利则突击穷追、不利则一哄散去,打不着抓不着。其缺点在于武器装备简陋,除了弓箭便是刀棒,远距离用箭射、近距离用刀砍。但是匈奴人的箭矢铁簇少、骨簇多,钢刀少、骨棒多,而中原士卒全身甲胄,配有长戟、坚盾、战车、强驽,若列好步兵方阵近距离格斗,远则硬弩射人射马,近则长戟对战短刀,几乎就是单方面屠杀。所以韩信最希望将匈奴骑兵围起来打,让其失去机动性,来一次大胜利。
问题出在了代兵这边。曼丘臣、王黄等人和匈奴一种思路,有利就进、无利就跑。代地这几位早早到达预定地域,当看到十余万匈奴骑兵铺天盖地而来,胆丧心寒,退入山地自保,死活不出。
这几个倒霉玩意,本来说好的十万对十万,结果成了韩王信四、五万对阵匈奴十余万。没了侧翼配合的韩王信对阵匈奴,连战数日,最终不敌,退入马邑城防要塞。
匈奴骑兵将马邑四下围住。
韩王信发使赴长安求救。月余,不见汉救兵来援。
韩王信有点支撑不住了,发往长安的使者不绝于道,不断报告前线危急。一边发使匈奴,商量议各自停战,作为缓兵之计。
高皇帝也在急着调兵,却又听说韩王信在与匈奴议和,不禁心生不满,赐书指责韩王信说:匈奴侵犯马邑,以你韩王信的能力,还坚守不住城池?却欲与匈奴议和,贪生怕死、苟且偷生!此地万分重要,务必坚守待救。
从此信的话语里体会一下,汉中央高层对匈奴是何等轻敌。
韩王信接信既愤又惊,皇帝不信任,世上怎容身?想来想去,干脆投降了匈奴。
汉中央之所以迟迟不发兵,是因为调兵需要时间。匈奴大围韩王信于马邑之时,高皇帝手中没有多少兵。前一年,高皇帝一道圣旨,他的几十万大军“皆罢归家”了,留在咸阳的卫戍羽林军也就两三万人,每次出征,都要从诸侯那里调兵。等诸侯发兵、功臣子弟会合,需要一段时间。而韩王信撑不了这么长时间,势穷投胡。高皇帝得信,生气,一生气便激发斗志,一个宏大计划顿生心中。他告左右:干脆,这次连匈奴带韩军、代军包个饺子,一口气全吃下,别让跑掉一个。
真是雄才伟略、气吞山河啊,意欲一劳永逸一战彻底解决边患问题。
十月,汉军兵分五路进发。
第一路,由夏侯婴率车骑,出关中沿驰道北上,调陇西、上郡、北地守军直奔云中(现呼和浩特地区)。先取云中,再合击雁门郡。
第二路,由周勃为主将,率赵、齐军,出常山,过井陉进代,与夏侯婴合击雁门、云中。代地有陈豨于接应。一年前,汉军北击臧荼,破燕军后,高皇帝留陈豨转攻代郡,经营代地至今。
第三路,由樊哙领燕地军,出上谷,沿桑干河谷向西进发,与夏侯婴、周勃合击雁门匈奴。上谷有郦商接应,一年前汉击臧荼,郦商受封赵相,留下略地上谷直今。
第四路,灌婴为主将,先行率骑兵经河东(山西)前出代地游击匈奴于平城、马邑之间。
第五路,高皇帝亲率诸侯各部主力,出关中进河东。待云中、雁门、代郡平定,各路大军南下,与高皇帝会合共击韩王信于太原、马邑。
高皇帝这是给韩、代、匈奴来了个大包围。在高皇帝眼中,匈奴比韩王信好打,南北夹击,先灭匈奴再击太原,将这些隐患统统消灭在太行、吕梁大山之间。
各诸侯接诏分别率军于河北、河东、关中集结,又大发材官,分拨五路军后先出发。夏侯婴、樊哙、周勃、灌婴各部进展很是顺利,攻击云中、雁门、代郡几乎未遇到强敌,匈奴主力遁逃得无影无踪。
既然北部匈奴已逃遁,那就实施第二步战略。高皇帝令诸将率部合击韩王信于太原。
太原地区是夹在大山之间的盆地,韩王信根据山川形势,实行一核多点布防。以晋阳为核心,守腹地;北部设重兵于广武(现雁门关南部区域)、楼烦(现楼烦区域),东西两向守住忻定、太原两区域的咽喉通道。西部守离石(现吕梁区域),南部守铜鞮(现沁县区域)。韩王信请匈奴发兵助战。匈奴派出两万余骑助韩防守北部要塞。
周勃率大军击穿井陉,转头向西南,破匈奴与韩军于广武。乘胜进击,又破韩王信军于晋阳,南下会合高皇帝军。汉大军合围韩王信于铜鞮,韩王信败,向西逃至离石(现吕梁地区)。周勃、樊哙军一路追杀,破离石,再追至楼烦(现楼烦县区域)。韩王信和匈奴军不敌北逃,汉派军尾追。越过楼烦塞,进入马邑(现朔州地区),向北横扫至平城(现大同地区)。
韩王信窜逃到大同盆地后,三转两转,钻进大山不见了踪影。
高皇帝率一部进驻广武,眼前就是句注塞(现雁门关),过此塞,即进入马邑。匈奴主力此时不见踪影,韩王信又不知逃到了何处。句注以北敌情不明,进还是不进?
发起全国大军前来,却未打着匈奴主力,韩王信亦潜逃山谷,战略目标皆未实现。
进,风险难测;退,心有不甘。如何是好?
汉发出斥侯四下打探,获知匈奴单于可能藏匿于代谷之中。高皇帝又心生一个大胆想法,如果我以身为饵,是否可引匈奴人马前来会战?
高皇帝决心击破匈奴主力,一举将匈奴击退至大漠以北。
此计风险很大,必须知已知彼,然后施行。汉先后发十拨使者使匈奴,以侦察其兵力强弱,摸清冒顿意图。来自各个方向的使者完成任务回报,有九路使者反馈:匈奴兵皆老弱,可击。
汉王令大军出发,越过句注塞进马邑。前军已出,第十路使者回来了,主使为刘敬。
刘敬汇报说:我看到的和前九路使者一样,匈奴都是老弱病残。但是,两军交战,都要向对方示强;匈奴屡次示弱,小心有诡计,不可出战。
大军已出,不能沮丧军心。高皇帝训斥刘敬一通,将其械系广武,随后大军开进马邑。令周勃、樊哙部藏军于云中、代地各处,待匈奴主力进入平城、马邑预定战场,各部则迅速出击,与汉主力四面合围匈奴。
大军至马邑,遇到匈奴骑兵阻击。汉匈接战,匈奴败走。高皇帝令灌婴率骑兵前出追击,自己随后出发,率中军前出至平城。
就在高皇帝到达平城之时,战场形势突然发生了变化。但见匈奴骑兵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赶来,驻军于平城四周谷地。
平城城小,难容大军。高皇帝令汉军一部坚守城池不出,自己随灌婴等部占据白登山,与平城形成犄角之势。
匈奴人从塞外不断涌入,十万余骑铺天盖地而来,将平城、白登山团团围住。
匈奴战马分白、黑、青、赤,各聚一队,耀兵四方,远望去气势雄壮不可挡。
匈奴侦察到高皇帝在白登山,冒顿亲率大军将白登山围个水泄不通,屡次发起攻击,却被汉军强弩射退。然而,汉军困于山上,日日数十战,也无法击破匈奴铁桶阵。
这一围就是七天。西伯利亚寒流南下,平城天降大雪,士卒冻伤无数,白登山汉军危在旦夕,周勃、樊哙大军依然未赶到战场。
这真是一出谍中谍、计中计,都想重复李牧的经典战役。韩王信想围匈奴反被匈奴所围,汉皇帝想围匈奴和韩、代军,反被匈奴和韩、代军围个水泄不通。
关键时侯,陈平出奇计,派人向冒顿夫人阏氏献上珠宝,告其:自古两王不相困。如果冒顿单于胜汉,汉将献出大批中原女子作单于的夫人,到那时你的地位就危险了!
陈平这一番言辞,紧紧抓住了妇人的心理。阏氏便开始做冒顿的工作,各种理由央求退兵,缠着不放。
冒顿虽将汉皇围在白登,他的心一直也是惴惴不安。以兵诱汉皇帝入平城是韩王信的计策,谍中谍计中计,你围我我围你,不知汉皇帝那边是否有更大的包围圈要围我冒顿?这些人马可是匈奴的全部家底,若葬送在这平城谷地,匈奴人的命运将就此终结。天天在这儿胡思乱想,不好的消息还不断传来。约定的曼丘臣、王黄军于高柳、马城阻击汉援军,数日过去却不见代军一兵一卒;高柳、马城是出塞返北通道,若被汉军阻断,匈奴四十万骑岂不被困死在这山谷之中。
这当间,斥侯不断传来消息,汉军两路大军正从马邑、云中两地向平城赶来。冒顿一惊,这不是要围我匈奴于此吗?
曼丘臣、王黄还是一贯的作风,答应的无比好,遇事绝不上,见汉兵强盛,又躲入山谷之中循形了。而周勃、樊哙的作战任务已由围歼匈奴变成了救援平城,正火急火燎地赶在路上。
匈奴人只服强者。李牧当年一战,打出了匈奴的恐惧症。数日厮杀,让冒顿见识了汉军强大的战斗力,被打出了心理阴影。匈奴骑兵虽多,但一大部是东胡人马,若战不利,东胡定会转身逃离;自己率军大举南下,后方无守,月氏人虎视眈眈准备发动身后袭击。冒顿觉得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拖的时间越长,未知因素就越多、风险就越大。见汉军援兵前部已赶来,冒顿赶紧让一部撤围去占据高柳、马城要塞,保持退路畅通。
平城谷地如有神助,夜间突降大雾,早晨云里雾里看不清情况。匈奴围兵不知什么时侯解围一角而去。高皇帝抓住时机,带着勇士和弩兵,驾车悄悄退出白登山返回平城城中。
大雾散去,周勃、樊哙的大军陆续赶到平城,匈奴骑兵正在缓缓向北地撤退。
声势浩大的合围与反合围就此结束。汉匈两军耀兵平城谷地,阴谋变阳谋,最终各自退去。
现对马邑之战作一下总体评价,汉虽未实现预设战略目标,但是拿回了雁门、云中大部,防线推到了战国赵长城一线。大汉高层也因此认识到了匈奴的强大,明白短期无法用战争方式彻底解决匈奴问题。高皇帝听从刘敬建议,改以和亲的方式交好匈奴,维持一个稳定的外部发展环境。转而加强内政建设,清静无为、休养生息、发展生产、强大国力。
高皇帝忍下了这口气,而刘姓子孙倒皆有血性,对他们而言,没有大破匈奴就不算胜利,而且将白登之围视为大汉耻辱。这个仇儿子传孙子,孙子传曾孙,传到了七十年后刘彻这一代。
刘彻决心解决匈奴北患,第一战,主动出击,又将战场设在马邑。设计以马邑降城为诱饵,想用三四十万大军合歼匈奴主力。可惜行事不密,匈奴单于进入马邑后知中计,大惊失色,慌张退兵,大汉闹了个无功而返。
由此可知,李牧的马邑之战有多经典,而且是绝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想复制是复制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