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争,小国夹在其中很难独善其身。若坚决投向一方,此方胜,或许还可保国。若左右逢源从中渔利,大概率会落个灭国的下场,自古以来例子比比皆是。此番,齐国也一样难逃规律。
齐国灭亡、龙且战死,史载“项王闻龙且死,大惧”。大惧,是很深的恐慌,由里到外透着紧张,让外人明显看得出不安。
打败一个国家和征服一个国家不能划等号。汉灭齐国,但齐地还不能在短时间转化为汉的战略实力,需要留下一部力量威慑,平复小股叛乱,教化齐地子弟,怀柔各地豪杰,一点点消除不安定因素。汉王将韩信、曹参、灌婴各部留在齐地镇守、抚循百姓。
天下大势明朗,有想法的开始筹划分享利益。韩信上书汉王,建议立张耳为赵王。张耳之前就是常山王,王赵地。建议合理,汉王同意。
韩信上书,是受张耳所托。韩信只所以同意帮张耳的忙,是想投石问路,摸摸汉王的态度、探探刘邦的口风。作为张耳应当投桃报李,向汉王提议封韩信做个王。可是,以张耳之精明,是不会去干傻事的,自己愿望满足后,不愿再惹刘邦不高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韩信托付的事暂且放一放。
这事一拖再拖。张耳觉得操之过急,韩信觉得张耳磨蹭。韩信等不及,于是亲自出马,再次上书汉王,请求立自己为假齐王。
假齐王,也就是代理齐王,理由是“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意思是说齐国这里人心不服,和楚国私下联络不断,叛乱反反复复,需要立一个代理齐王,便于收拢民心,治理内政。我愿意担此重任,当这个假齐王,请陛下批准。
刘邦和项羽在荥阳已拼得红了眼,赤膊上阵,天天盼着韩信率齐地兵马助阵,把这项羽按倒在地上摩擦。凭着这份念想,他一直在前线苦撑着、盼望着。韩信的信使来了,但是,却不是报告要来援助,而是要当假齐王。
刘邦坐定看信。看着看着,脸色大变,气冲天灵盖,把书简狠摔于案,破口大骂:老子在这里受罪煎熬,天天盼着带兵来助,不给老子送兵来,反倒要当假齐王……
稠人广座,韩信的使者还在下面跪着。张良、陈平站在汉王两侧,也伸长脖子瞄书信。见汉王突发脾气,张、陈二人一左一右慌忙在桌下踢汉王的脚,又使眼色又呶嘴,凑到耳边悄声说:别骂,骂急了他反!你现在治不住他。
刘邦醒悟,反应很快:……,当什么假齐王,大丈夫当王就为真王,告诉韩信,封他为齐王。嘴里这样说的,心里不知翻腾了多少古典国骂。
气归气、骂归骂,齐王还是要封的。辩证唯物要超越主观唯心,个人情绪要服从宏观战略,要抓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封韩信这事能影响楚汉战争全局,不许也得许。
汉王刘邦此时的大战略是:一是在荥阳一线死死咬住项羽主力,谋求一举歼灭的战机;二是抓紧稳固消化新占领地,增强对汉向心力;三是打击楚军后方,蚕食项羽的基本盘。三个战略同等重要,汉王时时放心不下。
第一策略,由刘邦亲自实施,在荥阳死盯项羽。
第二策略,稳固关中、消化新地是重中之重。汉封张耳为赵王,汉四年二月封韩信为齐王,七月封黥布为淮南王。
对于赵地,汉王略略放心,张耳年龄大了,七十余岁、英雄暮年,干点打打杀杀的事已力不从心,所以忠于汉王、安心守国才是这个年龄的正常心态。这几年张耳南征北战,实践一再证明,他不是逐鹿天下的英主,辅佐武臣时被李良一击即破,辅佐赵歇时被章邯围着吊打,立为常山王又被陈馀打得流离失所。以张耳的才识,他会有自知之明,所以经常告诫儿子张敖:忠心事汉王,切莫有贰心。
对于齐王韩信,汉王现在一百个不放心。韩信内心桀傲、能力超群,很难驯服。于是刘邦安排曹参、灌婴辅助韩信,这两人是丰沛老人,忠诚度高,是悬在韩信头上的两把刀。
对于萧何,汉王也内心忐忑、放心不下。留着萧何镇守关中,大小事宜皆由萧何调度。现在关中可不仅是关中三秦,萧何治下还包括巴、蜀、陇西、河东、南阳,没有诸侯王的名,干的是无冕之王的事。人忠心与否,很大程度取决于硬实力,在巨大利益面前,个人品质道德大多时侯不可靠。在这点上,刘邦是绝对的唯物主义。周勃比较忠厚,之前在关中驻军协助萧何,周勃率部出关作战后,刘邦对萧何更不放心。即使荥阳前线战事再紧,也密集发使返回关中询问情况,期间两次亲返关中视察,真是操碎了心。
第三策略,打击西楚腹地。汉王令灌婴率部出齐地,一直向南打。灌婴所率是骑兵,机动性强。汉四年春,击破鲁北楚军,短短数月,向南打穿薛郡,打过了淮河。所过之处,城邑尽降。
汉王又令彭越、卢绾、刘贾各部攻砀郡、泗水楚军,楚砀地城邑四面皆敌,粮道反复被断。
一个彭越已经让项羽头痛不已,打却打不死,追还没法追,反复袭扰,无有宁日。现在,汉军对楚地几乎全域游击,让项羽头痛到要爆炸。后方警报频响,坏消息接连不断,照此下去离大崩溃不远矣。
灌婴骑兵深入到了淮北,彭城受到汉军威胁。若淮河沿线失守,项羽大军就处于汉军包袱之中。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情此景下,项羽应当立即率军返回泗水,再来一次彭城之战,歼灭灌婴骑兵,驱离彭越等力量。但此时不比它日,时过境迁人事皆非,荥阳一线他已经不能离开了,若抽一部兵力南回,荥阳楚军防线必全线失守。项羽令项声、薛公、郯公发淮南兵北上击淮北灌婴军,定要夺回城邑、稳定淮北控制权。
项声大军北上,淮南定然空虚。汉王令黥布返回淮南,聚集旧部,消灭楚军。黥布是给自己打地盘,自然十分卖力,小进展天天有。
项声、薛公、郯公来势凶猛,重新夺回了淮北控制权。灌婴聚合主力再战,兼有黥布军助阵,重又控制了下邳、寿春等地。彭城成为楚地孤岛,北有王陵丰沛军,南有灌婴精骑,城破只待时日。
项羽已无多少硬牌可打,战略空间被不断压缩。左顾右盼,盯住了韩信。生死存亡之机,只能放下骄傲,低下身段,发使齐地,游说他曾经的部下执戟郎韩信,欲说服韩信联楚攻汉。
围绕韩信的工作不断深入进行,项羽使者一拨一拨去,给韩信分析利弊得失。游说之士都是辩论高手,剖析问题鞭辟入里。楚使说韩信:楚汉胜负取决于足下,你站右边汉胜、站左边楚胜,是待价而沽之时。又从人性角度分析,说项王仁义,汉王刘邦靠不住,屡次毁约,你虽然今日被重用,它日必有存亡之危,与楚结盟是上策。见未说服,又从实力形势角度分析,说三分天下鼎足而立最合适,你能居齐王之位,是因为有项王存在,楚若灭,次及齐。所以谁弱你帮谁,谁强你打谁,三王并立,你才安全。
韩信的回复是:我在项王手下干过,项王给我的最高职务是执戟郎;到了汉王这边,汉王封我大将军,言听计从、嘘寒问暖,我也因此才有今天。做人要有信用,要感恩,我不敢背叛汉王,你替我感谢项王。
场面上说的都是官话,有理有据有节,态度坚决、立场坚定。然而,韩信的内心却是矛盾的、孤独的。从汉中出兵起,关中、河东、赵地、齐地,四年换了四个地方,根本没有时间经营,压根没培养出自己的嫡系,到哪都是新领域新面孔,一切从零开始。没有自己的铁杆团队,你能咋折腾。看看一路陪自己征战的汉将,曹参、傅宽、灌婴,这几位手握兵权,驻守齐地,现在是同一战线,是下属,但也是汉王监视我韩信的刀。如果我站错了队,这几把大刀可就直接砍我了,这是要命的事。
游说韩信无效,项羽的使者不甘无功而返,对韩信的部下重臣反复做工作。韩信有位谋臣蒯通,很得韩信信任,于是站出来反复劝说韩信。
蒯通说:叁分天下是最好选择。大王经营齐地,挟制燕、赵,南控薛、泗,这是王者之道,大王考虑考虑?
韩信不听。
数日蒯通又来劝谏,换了个思路,说:自古以来,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现在你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回到汉王那边,汉王上下震恐,归从楚营这边,楚人又不信任,你的处境很危险了,不能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