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汉于荥阳相持一年多,双方就像重量级摔跤运动员一样缠斗在地板上,都在用尽全力压制对方,谁也不愿拍地板认输,唯想置对方于死地。
汉王日子过得很艰难,看似外围取得战略优势,但荥阳一线却快支撑不下去了。虽说攻取了魏、代、赵、殷等地,但也因此不得不把兵力分散在各地镇守。新占之地,需要留人经营,不然就是白忙活一场。
前期,项羽攻齐半年,大军撤出攻汉,齐地又归田广、田横所有,这就是不成功的案例。新征服的领地,需要一个慢慢消化的过程,驻军威慑是必须的。汉军也一样,在赵地、魏地、代地、河间、殷地,甚至三秦、陇西、南阳都要留有一定兵力,又要安排大批兵力袭扰楚军后方,这里放点人、那里放点人,造成荥阳一线兵力不足,不得不以劣势兵力对抗楚军优势兵力。汉王不在荥阳、成皋还不行,因为这是饵,以身为饵将项羽主力滞留于荥阳,为其他方向的攻击营造优势战略环境。有一阵子刘邦觉得无法继续支撑,派人去楚营议和停战,结果项羽不许。
项羽心里明白,这是缓兵之计,荥阳楚军优势明显,需要一鼓作气决战求胜。若让汉军得到喘息,消化巩固了魏、赵、代、河间,则楚军的战略机遇将永远失去。因此项羽拼命攻击,那怕再小的胜利,都会成为魏、赵公卿复国梦想的精神力量,都会激发魏、赵旧部助楚反汉,牵制汉军后方大批军力。
楚汉两家就在荥阳一线拼实力,你一拳我一脚硬刚。以前还可打外交战,现在诸侯所剩无已,放眼看去,只有齐国成为最大变量。齐国倒向谁,谁胜算就大,谁吞掉齐,谁就必胜。项羽尝试了两次攻齐,耗时日久,损失颇大,无功而退。于是转而怀柔结盟。
汉王也想灭齐,但就凭韩信那一点兵力,他心里确实没底。
荥阳一线支撑不住,求和项羽又不肯,汉王便想放弃敖仓、广武和京索防线,退守巩、洛,暂避楚军锋芒。此时郦食其站出来,表示坚决反对。
郦食其说: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敖仓秦时就是大粮库,库内存粮甚多。楚军攻下荥阳、成皋,不乘胜攻取敖仓,而东进围取巩县,是战略失误。如果此时我军不守敖仓、不取荥阳,转而退却,是进一步把胜机送给了对手。楚、汉争雄,相持日久、胜负难决,天下骚动,海内摇荡,人心向背不可知。大王应该急发兵收取荥阳,扼守敖仓、成皋、太行道、飞狐口、白马津,使天下看到汉必胜的战略态势,如此以来,诸侯大夫趋利归附如过江之鲫。现在齐、楚结盟反汉,齐国地广兵强,外守海岱、河济险塞,内于历城屯兵二十万,即使汉遣数十万大军,也不能数月中破齐。请大王授命我为特使赴齐,劝说齐王背楚从汉,作汉军东部屏障。
汉王依其计而行,令食其使齐游说。
郦食其到了齐国,齐王田广高规格接待。食其纵论形势安危,陈述利害关系,告田广:从汉王,可保齐国社稷;不从汉王,国破指日可待。
田广听进去了,同意与汉结盟、为汉藩属。为表诚意,听从食其建议,解除历城守兵战备,日日与食其纵酒高会。
韩信平原军的任务是攻齐,准备不足兵尚未发,而郦食其已经说降了齐国。大军留守还是退返,韩信犹豫不决。谋士蒯通谏言:汉王命你攻齐,有命令让你取消任务吗?
韩信说:那倒没有。
蒯通说:郦食其凭着一张嘴,为汉说来了齐国七十余城;将军领军数万,一年才攻下五十余城,难道将军数年功绩反不如郦老头子一张嘴。
有道理,有道理。韩信下令,趁齐国放松警惕,发动突然袭击,攻齐历下军。
韩信是闪电战,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以数万军击溃齐二十万,一路追击。齐大败,田广、田横退守胶东。
这下苦了郦食其。田广认为郦食其是间谍、卖齐国,将其烹杀。
齐地危急,发使楚国求救。项羽任项它为大将、龙且为裨将,发大军赴齐,与齐王合军,号称二十万,驻扎高密潍水东,与韩信军隔水相持。
汉王南渡黄河,部署防守巩县、成皋、广武、敖仓一线。项羽率军驻广武,与汉军隔鸿沟对峙。大家心里都明白,此时楚、汉主战场在千里之外的齐地胶东,双方精锐尽陈于齐地;荥阳一线,谁也难以发起致命攻击。
但是,总不能双方荥阳陈兵十万,相互干瞪眼啥事也不干吧。总得有所作为、搞点动静。这次项羽先出手,他的方法是单挑,文攻加武斗。地点:广武。
文斗,项羽是搞攻心战。他带一部人马出来,抬来一口大鼎,立在汉军大营前。鼎下架起柴火堆,派人到汉军大营前叫阵:项王有令,请汉王出降。如若不降,烹杀刘太公。刘邦的老父亲和妻子一直被项羽扣在营中作人质,这次有了用场。
汉王闻信,顿时失色,如百爪挠心,坐卧不宁。陈平等人安慰良久:你别急,咱一起想办法。你若乱了方寸,就正中项羽下怀;你若镇定自若,项羽就没了主张。刘邦想了又想,心一横,让陈平迅速联系项羽重臣,能说上话的给项羽做做工作。又思考一阵,让谒者阵前传话:汉王敬告项王,我和项王并肩征战,携手灭秦,情谊深重,约我兄弟;我父即项王之父,如果项王要烹杀父亲,请分我一杯羹!
刘邦说这话,如同刀子扎心,不停在滴血。项羽听了这话,气得七窍生烟,这、这、这,这刘邦是何等无赖!就算是咱俩的爹,你既然不要了,我还要他做甚!气的又拍又摔,命人把刘太公带过来。
项伯站出来劝谏:别动真格的呀。天下纷扰,结局难料,自古英雄为天下者不顾家,为侠者祸不及家人。你杀了太公,刘邦也不会投降;无益于楚,只增祸事,有损大王的名声。
项羽听罢,默然许久,叹口气说:算了吧。
于是换成武斗。项羽让人阵前传话:项王告汉王,天下纷乱数岁,只因你我两人。项王愿与汉王挑战决斗,分生死决雌雄,一战定胜负,不要再让天下父老子弟生死拼杀了。
见此等挑战,刘邦不禁乐了。项羽贵为霸王,怎么使出街头斗殴的招数来,这么大的领导,竟然能想出这么个主意!论街面上的事,刘邦不仅会、还在行,既然出招那就接招。刘邦派人传话:“吾宁斗智,不能斗力”,意思是说,你头脑简单,缺心眼的人才动武动粗。我用不着亲自出马,派一个刑徒就能干翻你!
你说这话气人不。
项羽派一名壮士驱马出阵挑战。刘邦派出一名楼烦神射手出营应战。阵前空旷,两军摒息,但见两骑飞驰盘旋,楼烦将持弓射箭,弦声响处,楚将应声落马。
楚军再派一将出阵,只一回合,又被汉将射落马下;再派,又被射翻。
汉军欢呼雷动,一波超过一波。
项羽大怒,不顾左右阻拦披甲执戟出营挑战。汉楼烦将搭弓应战,但见项羽大吼一声:竖子!滚回去。告诉刘邦,西楚项羽在此,让他速来阵前见我!
老鼠见到猫,本能反应是瑟瑟发抖,不敢动、不敢逃,这是天然的威慑力。基层士卒面对项羽,也是哆嗦得手脚无措,返身回营,不敢出门,话说不出口。问了半天,大家才知道独立于阵前的将军竟是项羽!
得知项羽亲自到了阵前,刘邦也是大吃一惊,这项羽咋玩上真的了。三军不可夺其气,项羽敢前来,刘邦于情于礼于胆气都必须亲自出面了。就这样,两王身着重甲,武士贴身护卫,来到阵前,隔着鸿沟一渠溪水见面。
两王见面,相互先客套一通,接着项羽陈述政见、分析形势,劝刘邦释兵降楚。
项羽说完刘邦说。刘邦情绪激昂,数了项羽十宗罪:负怀王之约,贬我于蜀、汉,罪一也;矫杀宋义,自命上将军,罪二;救赵不返楚,劫持诸侯兵入关中,罪三;烧秦宫室、掘始皇冢、私收其财,罪四;杀秦降王子婴,罪五;诈阬秦子弟二十万,罪六;徙逐诸将故主,造成诸侯内乱,罪七;逐义帝出彭城,夺诸侯土地,罪八;使人暗杀义帝于江南,罪九;为政不平,天下不容,大逆无道,罪十。
刘邦的心思全在演说上,而项羽的心思却不在听讲上。他暗使数十神弩手伏于周边,观察着刺杀的时机。刘邦话音未落,楚弓弩手突然从各个角度同时出击,数十利箭飞向刘邦。
汉军卫士见有变,飞身上前以身护主。电光火石之间,十余盾兵被射倒,一只利箭穿透贴身卫士,破甲而入击中刘邦胸口。鸿沟两岸士卒瞬间如飞蝗般对射,两王急急退却。
汉王刘邦在场面上一向不认输,有叫场的,他就高调出场。当年沛令招待吕公,安排座次不论级别论礼金,随一千钱的方可坐堂上。作为基层官吏的刘邦囊中羞涩,但不服这口气,以“贺万钱”的空头许诺落座上席。当年秦国军力尚强,楚怀王诏令:先入关中者王其地,一众楚将不敢应声,刘邦起身应诏,先入关中破秦。当年项羽于鸿门设宴,明知此行凶险无比,刘邦见招接招,轻车前往赴会。此番广武两王约会,皆知军前变化莫测、吉凶难料,但若不出面就不是刘邦的性格。鸿门宴相会,项羽所为还算磊落;鸿沟相会,却设下阴计,真是时势移人,此一时彼一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