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未央宫。
登上未央宫殿前那长有数百级的殿陛,年过六旬的马日磾那横着三道深褶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汗珠。
站于那宏阔的殿门前,马日磾先抬手正了正头上的武弁大冠,又捋了捋冠上的两根鶡羽。
最后再一丝不苟逐一地理了理身上的朱红皂朝服,及腰间所系的鞶囊、长绶,这才跨步前行。
刚入殿门,便有两名侍者伏低身子快步迎来,一人为马日磾解下腰间长剑,另一人则跪伏于地,小心翼翼为其解下鞋履。
踩着光滑舒适的丝制足衣,马日磾刚走没几步,一旁早已等着的士孙瑞,杨彪和黄琬三人立即凑了过来。
“翁叔,如何?”士孙瑞小声问,其余二人皆目露期盼之色。
“唉。”马日磾摇头叹息,“昨夜我见了子师,他并未答允赦免伯喈,连伯喈所上之书,亦为其投于盆中焚毁。”
“我观子师,似对伯喈有蚀骨之恨,可二人平日素来引对方为知己,亦是经年老友,我实是不知子师作何想,当真是怪哉!”
“人心之毒,甚于蛇蝎,隐于笑靥,发于不测,是谓知人知面,不知其心。”士孙瑞心下有感,语气颇为欷歔。
这时,一旁杨彪俯身一揖,正声肃然说道:“今日我必救伯喈,待会朝议之时,还望三位助晚辈一臂之力。”
马日磾与士孙瑞、黄琬分别对视,随即点头。
他们正需一破局之人。
昨夜,马日磾除了看出了王允对蔡邕的杀心,亦看到了王允的犹豫。
他在担心蔡邕死后,自己是否能承受朝堂及天下士人间那沸腾的非议。
因此,当下最恰当之做法,便是有个刚正不阿,不惧王允权威之人,当着朝堂衮衮诸公之面,为王允陈尽杀蔡邕之利弊。
如此,或能救下蔡邕。
而这个人,杨彪再合适不过。
其乃‘关西孔子’杨震之孙。
论出身,弘农杨氏丝毫不弱四世三公的袁氏。
杨彪自身亦是名满天下之名士,为天下士人所尊崇。
加之杨彪为人刚正不阿,于朝中向来便是直言不讳。
即便是那权势滔天的董桌,当年杨彪亦不曾有过半分惧怕,与彼时伏低做小,屈身事贼的王允截然相反。
即便如今王允权势滔天,亦要权衡一二。
杀一人而失天下士人之心,与放一人得天下士人之心,两者抉择。
何难?
少顷,马日磾四人一同入殿,分列文武左右,各自落席。
士孙瑞乃尚书仆射,王允副手。
今王允已录尚书事,总朝政,他的坐席已不在文臣之列。
因而,士孙瑞位于文官之首。
扭头看向丹陛之上,于皇帝宝座旁那宽大座椅之上,目不斜视,一副威严端庄,神情肃穆的王允,士孙瑞眸间渐渐失了神。
董卓还在时,朝议之时,无论官职大小,王允皆是一视同仁,与人亲厚有加。
令与之交谈之人,无不如沐春风,敬佩不已。
不曾想一朝得势,竟是这幅高高在上之模样,全无昔日折节之态。
“这权势之毒,尤甚于人心。”望着高台上的王允,士孙瑞心中暗道。
回想往日王允与他亲厚之模样,士孙瑞心下不由恶寒。
“陛下临朝!!!”
忽侍者尖锐的传唱声,于空旷的大殿内响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唱声未落,以士孙瑞、马日磾为首的文武朝臣,齐齐从席上起身,来到丹陛下铺陈的红毯之上列位行礼,齐声山呼。
山呼万岁声中,年仅十一岁,身着黑色龙纹冕服,头戴十二冕旒冠的汉帝刘协缓步走到宝座前,缓坐而下。
尽管刘协年纪尚幼,然其举手投足间,将那份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帝王仪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众卿平身!”刘协挺直脊背,板着白嫩小脸摆手说道。
其声颇为奇特,是一种介于童声与成人嗓音之间的独特音质,宛如塘中凫水鸭鸣,既带几分稚嫩,又混杂着沙哑与低沉之音。
“谢陛下!”众臣齐应,随即起身,文武泾渭分明,各自归席落座。
“咳!”待殿中静下,王允忽咳一声。
帝座之上,刘协瘦削的小身板微颤,那秀美的丹凤眼看向侧坐上的王允。
丹陛之下,众臣亦齐齐将目光投向王允。
王允起身,径直走到台前站定,俯视众臣,朗声笑道:“列位,昨夜右扶风王宏急报,奏报中称,已抓获那董贼之亲族,今已在押解进京途中,皇甫嵩将军亦安然无恙……”
“哗……”
王允话未说完,殿中顿时沸腾,议论之声压过其声。
王允面带不悦,冷眼扫视。
众朝臣似觉察到王允不快,纷纷闭口,立时,殿中又静了下来。
“今朝廷心腹之患已除,是以,我等今日所议之事,是如何处理那董贼旧部。”王允不急不缓,把话说完。
一时间,殿中又热闹了起来,议论之声不绝,犹如市井般嘈杂。
马日磾手持笏板出列,朝刘协遥揖,声如洪钟道:“陛下,臣举荐征西将军皇甫嵩,皇甫将军威名素著,享誉四海,可以其为帅,统御西凉旧部,如此必能扫除后患,定乱安民,以安天下。”
此话一出,士孙瑞、黄琬、杨赞、杨彪、赵岐等人纷纷点头。
此老成谋国之良言。
如今这朝堂之上,凋敝得厉害。
能征善战且心向汉室者,唯皇甫嵩一人。
卢植远避幽州上谷,今病入膏肓,沉疴积重难返,或不久于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