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五娘怔怔看着上人,像是辨认他是哪个姿娘人的孩子,上人随她愿,马上开讲,这回是田潮姿的口气:
“我叫海山姿子,是我妈的唯一女儿,上头还有两位阿兄,潮汕话讲,尾仔最受父母宠爱,尾姿娘子更是如此,不仅受我妈疼惜,还有我那阿兄的呵护。我阿爸就更是如此,因为我最对他的心事,我看我阿妈对阿爸很好,总是把好吃的塞进我阿爸的碗里,而我阿爸要看我吃够没有,要是我稍稍对那肉块瞟多一眼,我爸肯定会把我妈夹他碗里的肉肉放到我面前。我两位阿兄是我的保护神,要是有大点孩童欺负我,他俩就会冲出去,豁出命打架,那不要命的打法吓着他们,下次见了我总算规规矩矩的。我妈学过护理,接生也熟练,在村落里就帮邻居和村里人干这活拿点报酬过日子,田里的劳作就交与我爸了,田地是我外公外婆留下的,不能荒废。有时我妈需要帮手,宁愿叫我帮忙也不让旁人插手,后来我明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还是一妹子细,眼睛盯住外头,她就会大声呵斥,耳濡目染,我也就学会包扎打针接生等护理活计。村里人有小病伤口或是婴儿要出生的就先叫我妈,因为我妈的手法特别让他们放心。就这样我爸我妈本本分分的过日子,村里老大也是颇有照应。
“那天,我放学早了点,知道我阿妈在家,轻手轻脚的进爸妈房间里,我阿妈聚精会神缝补一件褂子,上面有奇怪的绣品,我大声问:这北斗七星旗怎么绣上头了,要是旗帜穿上一根竹子挂外面房顶上是不是可以驱邪?我妈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里的针线,一把捂住我的嘴巴凶狠说道:千万不能在外面说去,这是你阿爸最看重的条幅,传出去要坐牢掉脑袋的。我给吓住了,那时举国上下都是扩展疆域的狂热,我两位阿兄也是拿着树枝当长刀比划,俨然是两位小武士。我妈对我说,知道七星旗就闷在肚里,不能让你阿兄知道。阿妈缝补好褂子后就收藏在箱子底底。
“小孩子总是好奇,趁着我妈和两位阿兄去神社祭拜,我悄悄问阿爸,七星旗是怎么回事?我阿爸也是汹汹看着我,那样子好像要吞了我一样,我给吓哭了,嗫嚅说道,我看了阿妈缝补那旗帜为褂子,她说是为了你,我就问了一声,她差点把我眼珠给抠出来。阿爸,你怎么也是这么吓人?阿爸眼睛直瞪瞪看着我,一会的,老泪纵横,浑浊的泪珠把我的心揉碎了。我不断给他擦去泪水,他长叹一声才幽幽告诉我:你和两位阿兄其实都是隔海西去一片大陆那边人,我细声说:阿爸,我知道,那边称中国,课堂老师有讲。老爸点点头说:你兄妹仨都是那片大陆东南角的人,那里叫潮汕地。我说:阿爸就说你自己是潮汕人得了。他点点头,我惊讶极了,我不是扶桑人?阿爸慢慢说:可你阿妈是扶桑人,当然扶桑人也是中土人。这些我知道,在日本许多地方都有徐福的纪念坛。我爸平复一下心情,才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的身世。当我明白过来,很是震惊,一脸疑惑,中国人日本人在我脑子里跳来跳去,他们泼出命在台岛打架就为了那片土地谁说第一句话而已。按我看看,那里人过得好就行,有什么必要打架,刀枪相见,你死我活的。我爸点点头:不打架那叫和平,打架杀人为的是强迫管束,改信仰改发型,叫我们背弃娘娘,改为天照。比喻说,长辫子是个标志,我在台岛战场昏迷了,你妈就拿刀把辫子剁了。长辫子不是好东西,可它是我尊严。其实大家见面好好相处,和睦对待,谁不强迫谁,世界就是美好的。我问:我常看到你和阿妈吵架,你拿筷子在胸口比划,我们不懂,你是爱她还是恨她?扶桑也有娘娘,许多地方都供奉观音菩萨,你说的娘娘就是她吧?大家都是娘娘的子民。阿爸说道:唉,南海边上的人家还信奉天后娘娘,靠着海边就信奉海神。过日子不是三餐问题,祖宗传承是谁也抹不去的,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我离弃了我的祖宗。你妈是我救命恩人,到现在我不知该谢她,还是该恨她,我沉浸在过去的世界里,醒来看见你妈,不免有点情绪。我是小孩子,大人的事我说不清,我说:天后娘娘和天照大神不定在上天还是好朋友,一点不同见解至于在世间刀枪相见吗?你看着我就谢谢我妈,娘娘叫我出来,给你们欢乐,伺候你俩,我是你俩的孩子。你说娘娘递给你一面黑旗帜,那是过去当用的,时移世易,时代变了就换个说法,现在看了黑旗帜要对她产生恨意,就不要看了,阿妈已是把旗帜压箱底了,她说你很看重七星旗,你就藏进心底底,眼不见心不烦,毕竟你生活在扶桑地。我爸泪水挂在眼眶说:我心里就是过不去。
“当然我来中土西南找我阿兄,就不能眼不见心不烦了,我阿兄该是不知自己是潮汕人的身世,他是带着军队和军刀过来的,是要杀人的,我把七星旗褂子穿身上是要告诉他:你是中土潮汕人,怎么可以到祖宗那里逞强杀人。我阿妈和我大兄都是狂热杀人狂,大兄到那里被人打残了,我阿妈带着他还得意洋洋到神社宣传杀人的道道,我二兄本意学医,那是救人护伤的宣示,可偏偏放下听诊器,拿起军刀。我和他感情好,想劝说他放下屠刀,改拿手术刀。我和阿爸到安南,那里离我阿兄服役地方近。我也天真,中土地也有许多自己的法则及规矩,我差点给规矩坏了小命。”
我大声喊道:“大姿娘,田潮姿跟随活人砖到昆明事我知道,我看了她一路,两位姿娘子也叙说一路,你就讲讲现在她人去哪,她和她亲生骨肉是怎么来的?”
大姿娘一听,戾气马上浮现脸上,两指从茶几盘子里捏来一粒橄榄,兰花指弹起,那橄榄就冲我脑门蹦了一下,她的声音比我还大:“刚才,你那神情不想认孩子吗,现在急了。就那时,你脸色青紫,奄奄一息,命就是一口气的事,我是强迫她给你冲喜疗法,荒山野岭,这是最后一招,我不也没办法不是。那阮氏琳那么稀罕我的招术,可她不是那块料,我挥动马鞭赶走了她,为此她特别嫉恨我,也嫉恨田潮姿。就那会,你能不能缓过来,我也没把握。活人砖都知道,那情形下,你不能死。田潮姿听了我的话,她毫不犹豫,脱去自己的衣裳,紧紧贴住你,让你出汗让你排毒,或是男人的命根更是这样排毒的,我不是医生不是男人,家传医术听我爸说过,就知道这也是治疗的一种办法,我就赌一把;没曾想你还能让姿娘子怀胎,我坚定让田潮姿为你治疗,蒙查查就当了你俩证婚人,你不感谢我没关系,我救了一次侨批,太婆是看重你还是批信,你自己说。”
提到太婆,我就泄了气:“你别拿我阿嫲说事,我特别忙,就想着尽早知道田潮姿去哪,孩子在什么地方,那孩子健康不?我得辨别一下,是不是我的种,”
大姿娘气哼哼说:“你再忙也得把这话听完,你想着喝椰水,带着一副牙齿就能啃去椰皮椰壳?我给你剥去椰皮敲去椰壳,你还不耐烦。我说这些话,你得包到心底底,像是孕育的椰树新苗,一挨新苗长成,你得告诉他的身世。一个女人为你生下孩子,那是多伟大的举动,没有感情,自觉自愿,迈过姿娘子瞬间到妇人那道坎,她用清白赌你的命,你那时呼出的气都是有毒的,她甚至差点毁去性命救了你,不曾想你是小人。千里送梓童找亲爸,她拒绝执着的感情,滇西到潮汕多远?她带着孩子,一路风餐露宿,不是信念和希望的支撑,她和孩子倒下了。要觅食,躲避风吹雨打,坏人的的侵扰,她经历了多少苦难。我听她淡淡的叙说,心底都为她流泪了。我要你永远记住她,也许日后你俩见不着了。”
我暗想:你骂我小人好了,你这魔头,不屑与小人交往才好,斗不过你,我躲还不行。突然想起,最初见了田潮姿,我差点坏了她性命,冥冥中,有股子力道托举了我的手,拔高了对着她的枪口。过后我认为,田潮姿是潮汕姿娘子,娘娘的使女,神仙让她降生异国,再招手她回来,送她到安南及滇西完成使命,那时她贴身与我,我剩下一口气时,还在娘娘麾下微微喘息呢,命悬一线,扯断或是接续这根线全在她一念之间。至于娘娘要她诞下一梓童,或是娘娘兰花指一弹,天地间阴阳交媾,生命孕育,那是和平韵童,他一降生,日本瘟神不久就低下脑袋了。想到娘娘,我心安理得,我们都是娘娘麾下的子民,要是娘娘有闷气,南海波涛汹涌,娘娘安详时,世间一派祥和,我幸运,碰上娘娘慈祥时节。我悠悠说道:“大姿娘,我崇敬善道,一切都有上天的安排,你要在我心中种下一颗硬壳,我怎么样都答应你。那流不断的甜水就在我心中孕育幼苗吧。”心中暗想:这辈子,不管田潮姿现在去哪了,我尽量争取和田潮姿见一面,问及韵童孕成那瞬间。也为的是大姿娘赌我见不着她,我偏偏要争取见她一面,我和大姿娘唱曲赌气,从未赢过,我得赢一场,挣回面子。当然,见面时我要问田潮姿:那韵童是娘娘神迹还是人间奇迹,当时,我生命那一线系你手中,娘娘那兰花指怎么弹及你扯的生命线,那一刻,只有她是清醒的,只有她能说清楚。
大姿娘横了我一眼,可目光柔和多了:“你得把田潮姿的故事听完,那是对一个姿娘子负责,更要对她亲生骨肉负责。要是嫌我啰嗦,你在回安南时,加快步伐就是,你信奉娘娘,你的善举会放大,娘娘送你一路好天气,鬼子从南洋回东洋了,你乘车坐船快多了,不差我讲述的时间。”我安静下来,眯起眼睛,听起大姿娘的讲述,她还是用田潮姿对她说话的口吻:
“我随阿爸到安南,不是为啥开拓疆土,就是想到战场扯回阿兄,从信念讲,那里是我俩祖宗之地,到那里杀人霸占人家地盘违背天理人道、人类良心,这世间稀缺的是人间和睦相处。当然,我们都是平民百姓,这世间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我在昆明征兵站被关进拘押所,心里很是绝望,就像是在马帮路上,枪口对准我那样。我已经不怕死了,生在乱世中,人就不知下一秒的命运,但愿死时心安理得,执念完成,人生解脱。马青藤经常来安慰我:上面说了,拘押我是为了保护我,这里的人特别憎恨倭人,要是知道你是倭女,能找特别手段置于你死地。那时我的举动活生生一副倭人习俗,对他们说,我是黑旗兵后人,我算潮汕籍的,谁能听我说?马青藤探望时怎么能得上面的允许我不知道,本来马帮路上就是战友,患难之交弥足珍贵,可我对他提不起精神,叫他不用看我,暗示他不要对我用情,他是为了我才留下的,我不能拒绝见他。我隐隐约约感到身体的进化,我在心中对自己说,你把身子交于命运了,没有资格接受感情,我在心里祈祷,那种突然来的反应,不是乾坤颠倒的必然,只是哪种不适的反应。可这次娘娘不帮我了,反应特别大,我是泼出命的忍住,拘押所的饭菜一般般,给我的量和男人一样多,我胃口不好,还是拼命往肚里填进去,妄想从肚子上面吃多一点,会从肚子下面排出一团。在战区征兵时,我没告诉长官,违背了纪律,我该死,或就死在拘押所里。在心里,我想这边地头,天照大神是管不着了,我算潮汕姿娘子,就祈祷娘娘吧,我们都是娘娘眷顾的孥子,您没帮我解除身子的困惑,该帮我担起黑旗兵的职责吧,我的使命还没完成呢。我的祈祷惊动了神仙,上面派来花狐狸,我认为她是娘娘派来拯救我的,我不知她的名字,就叫她花姐,她也不生气。最初,她见了我很凶,老是呵斥,我唯唯诺诺的,她还是责骂我。后来释然,她要兼顾表面,做给上面看,做给士兵看。她的戾气给了我保护色,马青藤不敢来亲近我。
“出了拘押所,我进了战区医院,战争残酷触目惊心,好像进了屠宰场,缺胳膊少腿还比较平常,那些肠子流露外面的,血注满身的,有些抬下来已是没了呼吸。我竭力忍住身子的颤抖,这些或有我阿兄造的孽。我一心救人治理伤口,从早起到夜间,几次我也成了抢救的对象。医院对我下了命令,要是撑不住,可就地喘口气,不怪你。花姐常常给我打下手,我一个晃忽,她马上给我扶正,接力了我的职责,扶住伤员。那时,大家都忙,实在伤员太多了,顾不上其他人的普通病痛。一次,马青藤和士兵抬一伤员到医院来,他和我不期而遇,他放下担架,目光和我相遇,花姐就在身旁。他顾不上害怕,一个劲打量我,我正在给伤员上药,等我刚刚给伤员包扎完,他一把过来,捏住我的手腕,我不知他的莽撞,呆呆看着他,像是给他道歉。花姐像是母豹冲过来,伸开五指就想给马青藤挠一下,马青藤赶紧躲避,不然指尖就戳到眼睛了,趁机在花姐耳朵旁说了一句,花姐惊讶极了,马青藤连连给她鞠躬说:帮忙照顾,我求你了。说完,他赶紧上战场了。花姐看顾周遭,没人留意到我俩,她呆呆看着我给伤员上药包扎,不停上下打量着我。我知道,马青藤告诉了我身子有孕的事了。反正早晚大家能知道,挺身一枪弯腰也一枪,人都是命呀,怎么个死法我不知,不怨天不怨地,我突然可怜我心中的胎儿,或是没睁眼看到太阳就埋进医院旁边的土堆里,那也是他的命,这该死的战争。我还是忙碌着救治。
“几天后夜间,花姐看着战场来的伤员稀疏点,她拽着我到浴室里,强制剥去我的衣裳,我光秃秃站她面前,知道她要检查我身子,我一副逆来顺受样子,心想你若是想枪毙我在这里也不错,我光溜溜从娘胎来,现在光秃秃回到土地公去,这是凡间和神仙交换,不知我下次投胎会是哪家人吗,有没有这些烦心事;我在马帮路上死过一回了,不在乎死多一回。花姐质问我:你是不是肚子有孕了,我大方点点头。她口气严厉起来:你还笑,是哪个坏种强逼你的,告诉我,枪毙他。我使劲摇头,她问什么我都摇头。她眼里火光四溅,更加犀利看着我问:是不是那个小白脸?我再使劲摇头。她犀利问我:到底是我接你出来还是在拘押所里面坏菜,你可说清楚了?过了好一会,她问不出什么来,长长叹气说:你个傻妹子,给人强暴了还不知谁使的坏,上面要我贴身保护你,可你是我来之前给人犁了地下了种吧,这可怎么好?拘押所怎么保护的,整天有人站岗,还让人钻了空子。战斗这么激烈,能容一个生命的诞生吗?她摸摸我肚子凸出的部分说,我从野人山爬过来的,知道性命的宝贵,可怜这个孥子,出生后不知自己的父亲,反攻残酷,他或是死在一次冲锋里。算了,我从拘押所接你出来,尽心尽责保护你,职责没完成,我心中惭愧。妹子,要是你在战时生下在孩子,孩子平安,那就是个祥兆。我自己身子残了,生不了孩子,你孩子生下后,我当他干爸,反正找不到他亲爸了,我来当他亲爸吧。
“这以后,花姐就更加细心对待我,我有时头晕,身子有点晃动,她就会急忙扶住我,我是医院的护士,她是我的专职护士,我身子沉重时,再不敢想到战场奔走寻我阿兄,先把这个孽种生下来吧。如是上面不允许,一枪毙我或是一刀砍我都行。没处死我,我还得拼命工作吧,那可洗去我阿兄部分罪孽,我不知他杀了多少中国人,不,或是称杀了多少自己的同胞。花姐再不追问胎儿的来处,我也没时间去想那么多,偷偷抚摸自己的肚子,没有初次当母亲的幸福,医院忙着呢,当我歇着喘口气时,我想的是我阿兄在战场那边,是不是声嘶力竭拿刀和反攻的中土士兵厮杀,他杀人或是被杀都是我不愿意,最好他给炮弹震昏过去,碰上慈悲的担架人员把他抬下来,抬到我面前,我救活了他,细细诉说他的身世,求他放下武士的执念,激活人类的良心,拿起平民百姓最需要的手术刀。当然这想法很荒谬,日本武士在最后时刻都是把刀尖对着自己的小腹,中国军人也毫不留情的枪口对着侵略者来一梭子,他们杀了太多中国人,怎么报仇都不解气。我祈祷了多次娘娘,大神已是帮我许多了,我阿兄孽迹太重,得不到大神的原谅。他心中没佛,就不能得到佛尊宽恕而创造奇迹。我从马帮路活着到医院,已是一次奇迹,那排毒使命催孕一条生命,也是奇迹,只是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只能说娘娘亮出兰花指,从哪捏来一颗种子,弹进我肚子里,这婴儿不定是天上星宿下凡的。心诚则灵,娘娘我信服您,世间一切善神我都信服,有没有一个善神愿意拯救我阿兄的性命呢,他可是我肚里孩子他舅舅,我祈祷得太累了,阿兄原是善种,该有神仙帮他,帮不了,那是他的命。我还是吃下眼前饭菜,肚里的孩子需要,他是娘娘叫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