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章 走观音路(2 / 2)百年批脚首页

“他就问了咱是什么批社,送潮汕哪去?”

“你是怎么答他的?”

“我能怎么回答,我就说我是钱庄看门人长袍的被赏赐着,我得意亮出长袍了,他细细摩挲着长袍,不断点头说:没错没错。侨批是从彰德家送到德彰家去。他再次问我,德彰家什么特征?我说在海滨一个村落边,冯氏大村子。德彰批社上面有个大牌匾,上面是德彰之家。他就放我出来。”

我心里暗暗欣慰问:“你还真把钱庄的黄马褂带了来?”

“我们为钱庄办事,还不得带上黄马褂显摆,我知道,有时能应个急难。我脱衣裳时故意让你看见,你真给契娘嘴巴搅昏了。”幸亏汉威跟了来,不然人家怎么对我还不知呢。

“咱也吃顿好吃的,就由你指点哪家食肆。”汉威高兴了,指着前面一家潮汕风味食肆说:就这家吧。

我俩嚼着卤制的鹅脚翅,心中不禁感叹:潮汕人就是懂生活,身前身后不远,日本兵还在轰炮。潮汕有句俗话说:吃作吃来,死作死去,先享受当下就好,远处的炮声就当催眠曲。香港沦陷,有帮人搬到这里生活做生意了,早知道,跑什么马帮路呀,西南边陲就是粤东的福地呀。

我小声问汉威:“你怎么知道去皮炖熟的暗语不对?”

“哪有这么重要的密语老是挂嘴边上,再说了,契娘就是个嘴边没把门的,什么话都乱扯一通。从她嘴里出来的词有个谱吗。你脑子给她妖魔了,重要的场合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汉威好像个老道的大人般,敦敦告诉我。我不免有点惭愧,细细再问他:“我看你喝茶前,嘴巴老是默念一句祷词,你告诉我什么吗?”

“再平常不过,我学了我娘念叨的,就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要是柳观音真是上天观音的使者,那法力不就到处有吗,一显灵你那错漏不就补上了。你和长者的细语我知道那是要紧的密语,我这右耳听见了左耳就出来了。没往心里去。”

我不由得说:“要是你听见了,就默记在心里。战争年代,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有个万一,你就可顶上,侨批安全送到侨眷家里,不光是彰德批社的诚信,那是天大的事。”

汉威咬着骨节咯咯响,一边摇头:“不会的,观音告诉我了,这趟侨批很是顺畅。”我听了有很多安慰,心里却把阮氏琳骂了千百遍。

怀里揣着回执,安心都在肚內內知。我俩相互看了一眼,那种欣慰不必诉于言语。我看食肆伙计勤勉热心,饭菜可口,该是个正经生意人,问了一句:“伙计,你可知道哪里的客栈可靠价钱公道?”

那伙计抬眼望了我一下:“您老少俩是歇一晚还是住几天呢?”

“我俩就简单睡一晚上,明天赶路去。”

“看你们说的潮汕话语,又是从邮局出来,该是水客走番邦?”

我就差点问出口:你不该做食肆的伙计,该当特工去,眼睛这么尖。嘴巴随便说:“就带了个小后生,安南和潮汕走走亲戚。”

伙计殷勤说道:“别看我和你们的口音有点差别,那是我老爹出来久了,和我说的是粤西白话,其实在家里,我爹娘都是说的潮汕话。祖上也是潮汕人。看你们说的潮汕话,顿觉亲切许多。听说潮汕地一带遭鬼灾又是遭天灾的,真让人担心老家呀。你们两头走,都看见了什么灾情?”

“契爸有点累,汉威你和兄头说说。”

提起汉威的伤心事,汉威止不住泪珠一颗颗往下掉。伙计赶忙说道:“后生弟,我就不该撩起伤心事。其实活着就好,我们一家从珠江口那头逃出来,也是九死一生,怎么说呢,鬼子来了,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这样吧,我店里上面有间小阁楼,里面有张双人床,要是你们不嫌弃,对付着睡就不要满街找了。”

“兄弟好客情,该付多少钱?”我实在疲乏,不想满街市找客栈,潮汕人生意经,先小人后君子,这是规矩。

“唉,就不谈钱不钱的,空着也是空着,你们就睡一晚上。醒来就赶路去,没对我有什么花费。要是你们回来从这里过,记住邮局不远有我这店口和我这个后生人,常来帮衬不就什么都有了。”

饿了遇见热饭,累了有人递个枕头,我心眼里感激他自己也庆幸,让我总是遇见好人。我俩就要朝阁楼上去,伙计身后追上一句:“看你们风尘仆仆的,要不要去洗手间冲个澡再睡,晚间不用挠痒痒?”

我脸红了,这不是在马帮路的随处,简陋也是个家,该有潮汕人的气息。他推开洗手间房门,汉威手执一条扁担问:“兄头,我挑水去?”

人家点点头,从门后拿了两只水桶说:“你们客气了,我想澡间里有水够你们洗,也好,想洗舒服了就多点水,出门右拐十几步就有口水井。”我拽着汉威,两人索性自己到井边,脱去身上衣裳,留着裤衩就在井边搓洗,汉威个头虽小,力气蛮大,湿着身子,颠两只水桶,把人家店里的水缸装了满满当当的。我挺欣慰,老爹准了汉威跟着来,省去我好多事。反过来,人家也高兴说:“看来,你们客头也随和,没有老板架子。我那另一位店里的伙计拉肚子干不了活,我脚打锣手打鼓,顾不上,还是后生子情义重,帮我忙。”

二天早上,我俩蹑手蹑脚下来,看见伙计并着两张桌面在睡觉,我们在半夜里还听到楼下一阵阵忙碌,他现在还睡得很熟。我心中感叹:遇见好人呀,又是一位观音使者,与人方便,自己难为,那蚊香头还在亮着,一节节灰烬围了一圈圈,好似不尽的诚心。汉威又是嘴唇嗫嚅着,我感叹道:“你给自己祷祝,念叨观世音菩萨?”

汉威说道:“我是想起我娘在庙里另一句祝词:真人诚心有好报。这是给他念叨的。”

伙计轻轻转个身,嘴巴轻轻的念叨:“潮人旅程满福音。”

我们不知他是梦呓还是给我们祝福。怕打扰他,轻轻带上门,我拍了拍褡裢,踏上去潮汕的千里路。我在赶早的小店里买了几包烟,汉威疑惑看着我:“契爸,你又不抽烟?”我笑纹裂开点点头,意思是等会你就知道。

实在的,我俩知道,心上有观音,诸事百般顺。我俩有车搭车,无车走路,后面嘀嘀声响,一辆军车顺路过来,随着坑洼地慢悠悠的,我赶前搭讪,顺手递去一包烟,一说侨批,开车老总马上就点点头。我俩想到后面车厢里,人家眯眯眼,居然用潮汕话说:“车头挤挤嘞。”我俩一阵兴奋,没成想异乡遇见老乡,还有舒服的副驾驶位置坐。我千恩万谢,他淡淡说:“我们在炮火里奔驰,是暴力爱国;你们为温暖疾走,是柔情爱国。都是爱国者,能方便就不用客气。”我感叹:又是菩萨显灵了。望着老兵抿紧的嘴巴,我再多的感激也说不出了,军人态度,话是不能多问的。我俩坐了好大一节顺路军车。车子要拐弯了,老兵停了车,翘嘴示意,我鞠了一躬,还想说观音保佑的话,人家关了车门走了。

汉威高兴说:“省去多少时间,省去些许费用,还可以早点回安南,我也学到了。潮汕人仁义,就是口齿含糊的潮汕话有点别扭。”

我摇摇头:“起初我也以为他是潮汕人,听他说起爱国词语,不是潮汕话口音,该是粤中往西说白话人,一位可敬的大头兵,走南闯北的学了许多方言,文绉绉的,像是文化人。不管了,遇见爱国军人咱俩高兴就是。”

这一路是我走侨批以来最舒坦的一次,以前是老爹带上我,现在是我带着汉威,侨批过了三代了。一路没有狼狗的威胁,优哉游哉,心情特好,汉威也为我解了不少烦心事。不管客栈和饭店,只要说是走侨批的,总对我们格外热情,甚至想,他们招待我俩爱国者,同时也爱了国。侨胞和国人心连心呀。

很快就到了万隆,邮局还是老熟人,职员阿兄笑嘻嘻说:“二马阿兄,看见你就是银信的通行证,不过上面有吩咐,手续验证还是要的。怎么,老爹的腿还没好?”

“老爹人老了,该在家歇脚了。这不,我带了个小批脚来,也是俩辈人同行。”

“我就笑你,乞食裳配了个漂亮褡裢,大乞丐小老板,真是真人不露相。这兄子人看着挺精神,不是了解你的人,真以为是你孥子细。”

“我也想父传子业,奈何长期走侨批,没时间亲近姿娘子,这是在侨眷家捡的兄子,父亲在暹罗,找到又丢了。本来我叫兄子人在家伺候老爹,可他非要跟我出来走侨批,人小志气大,将来他才是客头老板。”我总记得阮氏琳要汉威早早成客头带红儿的,随口就这么一说。

“是啊,你手下有几个得力的批脚水客,那就省事多了,你在站点收批信,叫他们送出去,也不要风里来雨里去,人总有腿脚不利索的时候。老爹传给你,你交与孥子大细。兄子人,你怎么脸皱巴巴的,还滴出泪珠了呢,我说的哪点不对?”职员阿叔亲切问道汉威。

汉威把脸上泪珠擦了擦,换一付笑脸说:“你们夸我,我这不高兴吗。”

“我们邮局人把熟客的侨批人都要认深一点,那张脸比摁个指模签个姓名管用。你是日后的客头,来邮局办事,我得记住你这张精灵瘦小的脸,正端详你呢,你就不能皱起来。”汉威笑了笑,我瞥一眼,那笑比哭还难看。我知道随口提到他父亲,又是触动他的伤心事,下次我得小心点。

“算了,二马兄头,扯点正经的。我告诉你,国统区往东移了,我们邮局也往东设个点,消息有几天了,可能也筹办差不多了,要不我联系一下,看看仙城那头开始营业了吗?要是开门了,我们把你银信送那里,你们就更靠近潮汕地了。”

我踌躇一会说:“算了,我看了,暹罗来的银信有许多附近村里的侨眷收,我赶紧给他们过去,还是在这里签收批件。要是在仙城签收,到德彰家得往回再送批件,那些盼银信的老人小孩就晚了几天的欢乐。往回送批脚也费事。”

“那好,我就不劝你两头办了。你随便在签收单上画只马吧,褡裢我看了,你们的密码比人家特别,签收后也就作废了,不保密了,我说慈悲,你把下句对上。”

“侨批渡人,”我赶紧的,仔细算了算,天黑前,走路可送三四家批件收件人,要是遇见赶马车的,递包烟,塞几个散钱或是能搭个顺路车,天黑了可赶到汉威的村子里。

我领了批件,数了数银元,钱庄把批脚费都付给,是一个子儿不多,一个子儿不少,都是市面行情价码。我从褡裢里甩出一个布袋,把银元装进去,口袋上再扎条麻绳想:人家计得可真细,不过还算照顾了,什么手续邮寄费用都给付了。当然,钱庄是邮局的贵宾,说不定人家收费比我们的省。出得邮局来,我深深吸口气,鼻孔里都是爽爽的味道,我们算完成这趟侨批的大半,剩下侨眷家熟门熟路,闭上眼睛也可摸得到。我大声对汉威说:“侨批就是这样走出来的,侨眷家你也走过,你就是差了一点文化,要赶紧学看地址,甚至能看书信,遇见文盲的侨眷妇孺老人,你能给他们念及这烽火家书,让他们一下欢乐起来。”

“契爸,你真是比我亲爸还亲,亲爸妈生了我,可带我走上生活的路是你。”

“你的情义留给至亲吧,你亲爸打短工当乞丐养大了你,你是个有情义的孥子,日后你走侨批是要独当一面的。我还庆幸遇见你,能补上我日益忘性的脑子。你妈殁了难受,亲爸不敢抱你,你更是心里过不去。你就争口气,赶紧的像是阿爷那般,从文盲到能读懂地址。你要比我们更强,能看书信,看样子,你也心急,要在批脚路上学会这些。我还是那个意思,要不,送你到学堂里学习几年?”

“不,阿爷和契爸这般我能做到,你们这么走,我也这么走。我还多了一点,安南那头还有个陈叔,我跟他学识字就是,到一家侨眷家门口,我大声喊,他们出来领银信,我瞄一眼,那就记住封面的字了,普通姓氏我能读出来。地名和书信我努努力赶上。”

“唉,你们家都是犟种,你娘犟,把自己犟没了,你爸犟,把自己犟蒙了,你也犟,我是又担心又欣慰。”

“我比我爸妈命好,遇见你和契娘一家。”汉威的脸色坚毅。

“咱赶紧送附近几家侨眷去,争取晚间到你村子里去歇脚。”

汉威高兴了:“诶,不管多晚,我得告诉我娘去,我已然当上批脚了,日后找个落脚地就到暹罗找我爸去,带他过来,我能养我爸了,爷俩在一起,两碗稀粥胜过两杯美酒,我娘肯定高兴。”

我忧心忡忡:“要是你爸肯来,就不会跑走了,唉,你就快点长大吧。”

送批件,侨眷家的一口热茶都不敢喝,我们就急匆匆告别人家,侨眷们好像我俩没喝茶是他们的错,紧跟着出来喊:“爷俩回南洋路过时,千万到家做客,你们真是及时雨。”我们成宋公明了,脚踵却是神行太保送的。

天黑了,我们也赶到施家村子,汉威到了族长那,敲开门,族长正诧异看着他,汉威紧跟着跪下地,给族长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未曾说话,两行泪就流了下来:“族长阿伯,我跪谢您帮我渡过难关,现在我是正式的批脚了。”

族长愣住问:“你没上私塾学习,却是最早步入社会,能打工过活了?阿伯替你爹娘高兴,早早就出息了。到南洋后,找了你爸没有?”

汉威抽噎着:“在暹罗看见我娘那绣了他姓名的潮汕浴布,模糊印象一下清晰起来,就是他,我梦里寻找千百回的父亲,我想搂他,他舞动双臂,人给躲开,最后居然跑了。呜呜······”

族长咬牙切齿的:“这只牛牯忤逆汉,放屎糊了双眼,恶鬼迷了心窍。孥子人爬山涉水,千里迢迢看他,居然不认亲,亲生孥子在跟前不想抱。你是在哪里遇见他的,是不是他有了南洋相好的,不想认你?阿伯为你做主,除去他的族籍,让你来主你家的族事,进祠堂拜祭老祖公。”

汉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就在暹罗码头遇见他的,告诉他,娘饿没了,现在剩下爹了,从老家到南洋找他。他眼眶红了一下,木然看着我,咳嗽连连,因为咳嗽,被庄园的窝棚赶了出来,外出后在南洋一带流浪。细声说他有时吃人家施舍的慈善餐,有时就打短工,晚间睡庙里头,不对时暑还要饭。当时我已是钱庄属下的批脚小弟,契娘和契爸人很好,也有落脚地,我想带他回安南去,他就跑了。有机会,我得找他去。”

族长长叹一声:“你爸在村里就是重情重义的人,被族里的人看重,身子壮得牛似的。他要下南洋,跟我告别时,我还有点惋惜,村里少了个情义大汉。我一再提醒:发达了不能忘了糟糠之妻,不能忘了族人祖地,不能忘了祠堂的老祖公。他点头连连,指天杵地,有那么一日,要赶紧回来祭祀祠堂。我还指望他回来光宗耀祖,给施家人增添光彩,在外姓人露露脸。唉,是这样子呀。潮汕人到南洋也有水土不服,在村里,他给人家帮忙,使多大劲没见他红脸咳嗽过。孥子细,潮汕人要面子,本来他该挣钱养活你,供你上学读书,你这么伶俐,是族里可造之材,苦难是天灾鬼祸造成的。好在你有志气,及时练就了自己,小小年纪就能在社会挣有位置。不过,可不要刺激你阿爸,你想,他没及时供你生活,妻子饿没了,还要自己孥子给他吃饭,汉子的面子往哪搁,输人不输阵,潮汕人都这样。他省下的银元寄回家来,自己不能上医院看医生,不知咳嗽是咋回事。这种窘况忽然遇见你,好比老祖公面前狠刮他的脸。很没面子的。”

汉威呜呜哭得更大声:“这么说,是我害了他,自己的孩子面前讲究啥吗?不论年纪大小,艰苦年代,能活着就好。他能攒够十块银元寄家来,让我能有下南洋的路费,还遇见贵人契娘契爸的,这就功德无量了,他生了我,养我十来岁,我就养他几多年又怎么了。”

族长阿伯抚摸他的脑袋:“潮汕人无脸输过死,你长大就理解了。他有羞耻心,你有道义情,施家人的面子还在,大细人的心底没对上不要紧,等你事业有成,瞅机会找他去,那时你人高马大,养他天经地义,老父亲端坐高堂倍有面子;或是他也挣过来,在外姓人面前,人前人后鼻孔朝天,走路八字脚,父子相聚看喜悦,族里人等的就是这一天。这么晚,你也累了,你契爸还在等你一道呢。”汉威给说得肩头一抽一抽的。

族长的话也是我心里深处的原话,同族尊长的训导才合适。汉威才刚刚涉世社会,族长的剖析等于刨开他心底一股泉眼,甘甜苦涩自己品尝,自己长大。我给族长阿伯鞠了一躬,嘴里喃喃的:“阿伯明大义,老批脚受教了。”

汉威抹去一把泪:“我得给我娘供炷香,告诉她,她孩子一天就成长了。”我陪他去给母亲上坟,汉威扑倒,一把抱住石碑,只是连续念道:“孩儿一辈子记住那碗粥糊糊,孩儿一定带阿爸来看你。”凉风把他抽噎的哭声送至很远,忍不住我也陪他滴落两颗泪珠。

五娘抹去两眼泪珠嗔怪:“上人,文明海滨盛世人,大家都心悦,你把众人说得眼眶湿漉的,溜圈的好心情都没有了。”上人正色说道:“伟人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今天好日子也有过去侨批人的脚印。你回家平复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