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吗?陛下当真是这么跟郁林王说的?”
当潜伏在太极宫的细作将皇帝陛下与李恪在甘露殿的谈话透露给长孙无忌时,长孙无忌的一双眼角下垂的眸子里划过一道不敢置信。一旁坐着的谏议大夫褚遂良也听到了细作的汇报,他沉思片刻道:“太尉,某觉得此事怕没细作所说那样简单!”
长孙无忌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陛下不可能想要对付我?”此时,他的那张俊逸儒雅的面庞已因细作的汇报,变得犹如生铁了一般青黑青黑的。他鼻翼微涨,一双抚着无腿圈椅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太尉仔细想一想,如今陛下皇位尚且不稳,还要仰仗您来为他拔出威胁皇位的祸患他又怎会真心跟李恪说要对付您呢?”
见长孙无忌将脸转向自己,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看上去像是想要往下继续听下去的样子。这给了褚遂良说下去的动力,他娓娓将自己的分析道给长孙无忌:“陛下性格是弱了些,但并不傻!李恪与荆王互通有无,还有柴令武,薛万彻这些人原本就与他不是一条心,甚至曾一度陷害过他,陛下心里对此是有一笔账的。您想一想,这个时候,陛下说要对付您其中可有什么别的目的?”
长孙无忌手肘撑着脑袋,仰着脑袋蹙眉想了一阵儿后,再次看向褚遂良道:“你是说,陛下有可能是为了取信于李恪,故意逼反他们?”
褚遂良也有些拿不准了,只能模棱两可道:“或许有这个可能!”
紧接着,长孙无忌道:“也或许他是想利用宗室来对付我们呢?万不可大意啊!陛下跟着先帝十多年了,就算再笨再弱也不至于对于帝王之术一窍不通。何况陛下并不笨也不傻!”
话说到这里,他仰倒在圈椅中怅怅叹息了一声儿道:“我早该警觉他让李恪回京担任司空,绝非顾念骨肉亲情那么简单!唉,这可怎么办呢?这狼崽子还没有断奶就想踹窝子了。”
听罢,褚遂良竟笑了起来,笑得山羊须一颤一颤的。同样,也有笑得长孙无忌一股邪火往脑袋上猛力窜去,他没好气地朝这位下属吼了一嗓子;“你笑什么笑,都什么时候了还笑得出来!”
褚遂良继续笑道“哈哈,我笑太尉您啊心不够静!您自相矛盾了!”
长孙无忌有些羞恼道:“我自相矛盾?我心不够静是什么意思?”
褚遂良收敛了笑意,向他的这位老上司发出了灵魂的一问:“您刚还说陛下不傻,不笨。可是您却说他是还未断奶,就想着踹窝子的狼崽子。您仔细想一想聪明的狼崽子会这样做吗?”
长孙无忌翻了他一个白眼,颇为不耐地骂了句:“烦死了!”其实他细想一想也觉得褚遂良这番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只是,细作所说的那番话却犹如卡在喉咙里的鱼骨头般,舸得他心里难受。
李治这小子到底在跟老夫耍什么把戏,一继位就将两个藩王都招召回长安,还准许荆王等老一代藩王也留在这里。他到底真的是顾念手足,还是有别的目的真的是很难预料啊!
可是,可是难道要老夫选择濮王吗?不,不可能。
长孙无忌只在瞬间便推翻了自己不切实际的遐想。为今之计,只能加强对皇帝李治的监视和控制,才能保证整个门阀士族的利益!
褚遂良建议道:“太尉不妨试探陛下一下?”
长孙无忌挑起眉梢问道:“怎么试探?”
褚遂良双手一摊,颇为无奈地说道:“这个某也没想好。”再次遭遇了长孙无忌不满又有些无奈的白眼。
须臾,长孙无忌忽然问道:“只不知陛下今年过冬是否要去钟南山。这小子还真会做戏,居然跟李恪说,我在钟南山半山腰设置了机关要暗杀李恪。他到底演这么一出戏是什么目的呢?挑拨我和宗室的关系吗?还是故意吓唬李恪?你说一说这是什么意思?”
褚遂良低头冥思了好一阵,却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于是,他蹙眉摇头叹息了声儿道:“陛下这心思还真是!别说断定了,就是猜也一时半刻猜不出个一二三来。不过,以我看日久见人心罢。”
长孙无忌忽然又冒出这么一句:“你说的很对!”听得褚遂良一脸懵,抬起头愿闻其详地看向老上司,只听长孙无忌幽幽然地回忆着过往道:“还记得七年前你拿了陛下临摹的兰亭集序给我,说这字有帝王之气。如今看陛下这行事,这样的心思还真是应了你的那句评价!”
这下,该轮到褚遂良茫然无措了。他愁云惨淡万里凝地望着长孙无忌道:“太尉,赵国公我们今后该怎么办?”
长孙无忌颇有些无奈道:“能怎么办?现在除了他,我们还上哪里找可以掌控的皇帝人选呢?赵王,曹王倒是不错,可他和我们亲近吗?就算他们合适又能怎样?难道要我们现在就把皇帝给废了?即使要换人,也得先收拾了这帮不安分的宗室和功臣外戚再说!”
褚遂良颔首道:“皇帝换了人,那王皇后又该怎么办?这位小姑奶奶可不是好惹的,尤其是她背后的太原王氏和同安大长公主!”
“谁说不是呢?我们骑驴看账本,走得瞧吧!”
褚遂良离开之后,长孙无忌便着自家儿子长孙冲,让他在太极宫增派一些相貌平凡,看上去不起眼的宦官做细作对李治进行监视。
只是长孙无忌不知道的是,在他的官邸也潜伏了来自太极宫的间谍。意料之外,李治很快就得知了长孙无忌派人监视他之事,还说要加紧监察太极宫动向,如此说来,从先前就已将他的动向掌控在手了。
听罢皇甫顺的耳语汇报后,李治只微微蹙了下眉头,便示意他退出了甘露殿。殿中伺候的婢女,黄门们见皇帝陛下陛下长久没有任何表态。他们知道,疾风骤雨将要来临,一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李治按剑的那只手裹住了剑柄,力道之大有将青铜剑柄捏碎之势,大殿更加寂静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一颗心撞击胸腔的声音。他扫了一眼伺候在身边的这些婢女,内官,眼神更加犀利冷冽。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人,就像是撼动啃食大堤的蝼蚁般看似卑微却有着非凡的力量!
这真是一件让他感到细思极恐的事!更要命的是,他根本无法辨认出他们谁是人,谁是鬼!只要想一想自己做什么事情,都被长孙无忌等关陇门阀掌控,即使殿内鎏金火炉将大殿烘烤得异常温暖,李治依旧感觉透心的寒冷,冷得他不禁从里到外都在打颤儿。
忽然,他转动了下眼珠,一个熟悉的形象和人名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陈伦!就在昨天,他还问自己是要将李恪的事告诉太尉呢!
李治记得,当初陈伦在说这番话时对长孙无忌的称呼!他称长孙无忌为太尉,其恭敬态度溢于言表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直呼其名!
这别有意味的称呼,它其中代表着什么呢?不止如此,皇帝陛下记得,一次在太液池泛舟时,他偶然提及想要赏赐荆王一些新贡的绸缎,当时陈伦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烁,纵然转瞬即逝却依旧被李治所捕捉,顿时让李治感觉像是一根倒刺扎进心里般。
还有一回,他将批阅过的奏章,文书让陈伦送去尚书省时,陈伦双手竟微微颤抖接过,纸张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在当时并未引起他太多注意,可如今想来,是否就是这家伙心中有鬼的表现?
可是,只凭借着这些就能断定陈伦是叛徒吗?这个陈伦是该留,还是该杀呢?留着?万一,真的是他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透露给长孙无忌等人的呢?杀了?如果宫里的这些关陇派来的细作是他在领头,倘或朕一时激愤杀了他,是否会彻底断了了解宫中细作的主线,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他们眼底,甚至毁了自己的帝王之路和性命?
这让一向果断的李治头次感到力不从心,犹豫不决了。
他按剑在殿中来回踱步,脚步由慢转快,又由快转慢。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关进笼子的狮虎,纵然再如何凶猛也在别人的掌控之下。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李治终于想出了对策。他停驻了脚步闷声闷气地对最近站着的一名黄门道:“去将陈伦给朕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