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卫军说到进了火车站,本来所有人都觉得他要说的事已经到此为止了,毕竟他要讲的应该就是进传销组织的经历,坐火车有什么稀奇的呢?正当侯永康吃完饭坐着无所事事,侯参军似乎也准备起身离开时,侯卫军再次开口,而且一开口又是像之前那样滔滔不绝,仿佛容不得任何人打断他。
“我在火车站碰到一个娘们儿。”他再次开口,说话时不自觉地低着头小心地瞥了妻子一眼,“我进火车站之后去站台等车,那火车站可小,就一个大厅,左右两排座位,人都在站台上等车,有两个穿制服的人站在站台上看着,不让人靠近轨道,所有人都得靠着大厅那边儿。我当时也在那边儿靠墙蹲着,吃方便面。当时没带碗,也找不着水,就直接干吃了。刚吃了一口,我就用余光看见右边儿有个人好像一直瞅着我,我转过去看,发现是一个娘们儿,头发可乱,有好多灰,脸有点儿黑,鼻子和左眼上边儿又红又肿,就穿了一件破毛衣,领口脱线了,裤子上都是深色的土和油点儿,脚上穿一只破了洞的布鞋,就是一只,右脚没穿,也没穿袜子。当时天已经挺冷了,她穿那一身肯定冷,一直缩到墙边儿哆嗦着,盯着我手里面儿的方便面看。
“一开始我没在意,当时我就剩那一包方便面了,买完火车票手里也没剩几个钱,火车站的东西又觉得买了可惜,一路上回来就那一包面,别的啥也没吃。后来我看她还一直盯着我,瞅她那样儿,应该有几天没吃东西了,肯定也吃不起,‘估计是从那儿出来干活,最后没干上活,手里也没钱了,正要坐车回家吧。’我当时这样想,就走过去,把方便面掰了一半儿递给她,
“‘吃吧,我也就能给你这些了。’我说。
“她先是一愣,一直盯着我看,几乎是瞪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就是有人说她是哑巴,我可能那时候也会相信。不过没过一会儿,她就伸手接过面,低着头塞进嘴里,吃得渣子掉了一地。我就在她旁边坐下,把装被子的大包放到边儿上。吃完之后,她还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怪难受的,但我真没别的吃的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朝我挥挥手,说,
“‘你是个好人。’
“她声音很小,但勉强能听见,我有点儿吃惊,不知道说啥,就随口问了一句:
“‘你是哪儿人?坐车回家吗?’
“她突然沉默不说话了,把头扭过去,看着轨道。过了挺久,她才开口说话,
“‘我是跑出来的,从家里。’她头也没抬,也不看我在没在听,就继续说下去,总之说了好多,我中间也问她几句,但主要是她自己说,最后还忍不住哭出来了。
“她说她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家里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十岁、小儿子刚上小学,家里情况不好,房子也是租的一室一厅平房。她男人不出去干活,说是找不着活干,还老是喝酒,喝完酒就要打她,说她没用,自己都养不活,还要生两个孩子,反正就是这类的话,骂完就打他,她鼻子和眼睛上的伤就是昨天晚上她男人打的。她之前一直忍着,就是因为还有两个孩子,她放不下,但是昨天她终于忍不住,第一次离家出走,她没有去处,就跑到火车站里来,一开始是想搭随便一列火车离开这儿,但是后面就想到‘到哪儿都是一个样儿,而且现在孩子还在家里受苦。’自己又不能回去,回去肯定又是一顿打,她坐在这儿想了一晚上,最后觉得倒不如‘让火车轧死’,反正是不能再回去了。
“我就跟她说,‘千万不能想不开呀!家里头还有俩孩子呢,你死了,他们咋活?’
“‘要是活着只能一辈子受苦,没有一天好日子,那活着还有啥意思?为啥不死了?’她问我。
“我说不上来,就是一个劲儿劝她别想不开,啥总会过上好日子这种话。后面我想了个办法,把我电话号码写到一张纸上,跟她说,‘这样,我在XJ干活,你姓侯,你回家让你男人打这个电话,我他要是愿意,我在XJ能给他找到活干,跟着我干小工,挣得不多,但起码能养活一家子。’她接过纸条,低着头没说话。后面火车来了,我没跟她多说别的,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咋想的,但是看天那冷,她穿的又少,再待上一晚上,不饿死也得冻死,临走前就把装被子的大包给她了,能有个被子,起码冻不死了。”
说到这儿,侯卫军终于说完了,他又悄悄瞥了一眼妻子。
范秀玲听的时候一直一声不吭,她觉得心里难受,但说不上具体为什么难受,从侯卫军提到那个“娘们儿”就开始不说话,低着头,侯卫军越说到后面,她心里就越觉得委屈。
侯参军喝的不多,仍很清醒,已经注意到气氛不太对,于是在侯卫军说完后,立刻起身离开,还说了一句,“卫军儿喝多了,说的话别往心里头去。”他这话显然是对范秀玲说的,说完他就赶紧离开。
待侯参军里开口,范秀玲终于稍微抬起头,拍了拍侯永康,轻声说了句,“把门关上。”她的眼中含着泪水,但语气依旧坚忍。
侯永康有些吃惊,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至少父亲的话里没有,但从母亲眼中切实的泪水里确实也预感到将有什么发生,而且大概不是好事。他起身走到门口,把几乎拖在地上的木门关上,关门时发出那种难听、干涩的拖拽木板的声音,可能还夹杂着几块小石头。
他关上门后重又回到餐桌前,站在一旁,先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说,“我先去里面了。”说着便转身要去靠墙沙发上拿自己的书包。
“等会儿,儿子,”范秀玲说,强忍着心中的痛苦,“坐下吧。”
侯永康停在原地,回过头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旁边的父亲。侯卫军这会儿已经不说话了,而且仿佛已经醉的说不出话来,他耷拉着脑袋瞅着地面,一直不出声,而且也没有察觉到身旁的妻子的异样。
侯永康重又坐下,怀着有些紧张的心情,尽管他一点儿也不恐惧,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但仍不免心慌,他不明白为什么。
“作业写完了吗?”母亲问,但声音有些哆嗦,显然是想通过询问儿子一些日常问题来缓解一下情绪。她问完后,把头扭向另一侧,直直盯着她的丈夫,想说什么但又一时难以开口。
“写完了,”侯永康回答,接着小声补充,“今天……”
他刚才要说“今天作业不多,就语文和英语有作业。”但看到母亲把脸扭向另一侧,显然已经不想听他说下面的话,她只是那么一问,似乎在跟自己说话,并不想要得到回答。
“卫军儿,你记得咱俩女儿上大学了吗?一个在贵州,一个在广州……”范秀玲近乎嚅嗫地说,眼眶中再次盈满泪水,“人家都说,个个见了面都要跟我说,‘真了不起,侯家可了不得了!一下出俩大学生。’‘大学毕业后,等着享清福吧!’”
泪水突然涌出,划过她的脸颊,她扭过头,不再直盯着丈夫,继续说,“可我怕自己熬不到那时候,十万呐!我只怕到最后方方的学费交不上,还要拖累晓圆,让她也上不成学!你看看咱们儿子,”她突然使劲拉了两下侯卫军的胳膊,转向侯永康,“你好好看看,你儿子上次考了年级第二,整个年级三百个人,他考了第二呢!再过两年,他可也要上大学了!可你出去快三个月了,就朝家里寄过一次钱,还都打给俩女儿当生活费了,没剩下一点儿,可明年还要交方方的学费,圆圆、永康的学费,生活费,一年吃穿用的生活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