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这儿激动得几乎喘不上气,“可是为啥?!为啥你还要跟我说什么传销,什么火车站碰到的女人!我管她是什么人!管她是碰到的人还是一条狗!……你让我……你让我该咋办呀!……”
她说到这儿突然哽住,用双手捂住脸颊,放声大哭。
侯永康想要安慰一下,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呆坐在一旁,瞅着母亲和父亲。
这时,侯卫军用右手用力拍了拍脑袋,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他使劲皱起眉头,挤着眼睛,甩动脑袋,终于清醒了一些。他看着身旁的妻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将视线转到更边上的儿子身上,说,“永康,你先去看看你大伯咋样,过半小时再回来……我,我跟你妈有些话要说……”
侯永康正要起身,但被母亲一把抓住手臂,力道很大,甚至握得他手腕有些疼。
“他就在这儿,我儿子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你要说啥都当着儿子面儿!”范秀玲说话时整个身子仿佛都在颤抖,语气中透露出一股莫名的、仿佛本能的恐惧。年轻时候,她很怕丈夫喝醉,不过这些年,侯卫军已经很久没像今天一样喝得这么醉了。
“秀玲,我不知道我说啥了,让你这么难受,”侯卫军缓缓开口,但似乎仍借着酒劲,“可我……但是我在外面可是一天都没歇过,我一天到晚都待在劳动市场,天再冷、就是下雨,我也没休息哪怕一天。我上工地干活,不管是贴地砖、马路砖、刮腻子、砌砖,不管哪个都干,不管多少钱都去干,老板开车过来,我第一个跑过去,有一次过马路差点儿被车撞上!你以为……你以为我在外面是过好日子去了?!”
侯卫军越说越起劲,甚至有时候用力挥舞着双臂,仿佛要把这些天来心中压抑着的怒火一次性发泄出来。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会儿,抓起身前桌子上的啤酒就往嘴里倒,但发现只是个空瓶子,他摇了摇瓶子,叹了口气,把瓶子重又放下,落到桌面上时他瞥了妻子一眼,看到她身旁的儿子正目光如炬地瞪着自己,他猛然一惊,把瓶子轻轻放到桌子上,没有像刚才那样想要一下砸上去。
侯永康原本认为经过三个月前那件事,一家人总算和和睦睦、尽释前嫌了,可他还是太过天真:过去二十年痛苦的经历和恩怨想要在一朝一夕就完全了结是不可能的。如果那是可能的,只能证明过去积攒的怨和恨还不够痛彻心扉。
“那你为啥说什么火车站的娘们儿?还给她吃的,临走还把被子都给她留下?!要是你身上还有钱,是不是还准备把她带回家!你说!”范秀玲大叫起来。
“你这说的是啥话!”侯卫军也提高音量,但没有到大喊大叫的程度,他不自觉的瞥了儿子一眼,“你说的是啥!我咋会把她带回家?!那不是看天那么冷,可怜她嘛!”
“那你就不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你的仨孩子?!我们也快吃不上饭了,说不定哪天就得睡在大街上,去垃圾桶里头捡破烂啦!你还有心情在外边儿可怜别人……你说,出去三个月,一个钱也没剩,明年拿啥交学费,十几万呐!拿啥交!三个月了,一年能有几个三个月……”
“你以为我不着急,不心慌吗?!”侯卫军突然大喊起来,甚至还想要站起身,但随后又缓缓坐下,重新压低声音说,“我比谁都急,急得头发都白了,可急有啥用!我天天急,有谁给我发工钱吗?我不是也想办法了吗?WLMQ活不好找,我不是去石河子了吗?这次去天水不也是找活干吗……”
“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范秀玲小声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但已经止住哭泣。她接着说下去,侯卫军也默默听她的话,“仨孩子还小的时候,永康还没上小学,俩闺女放暑假,咱去阜康包活,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了……有一天,你也是像今天喝这么醉,我怕你喝醉发酒疯,躲到放铁锹、撬杠的一个小房子。你回来就大喊大叫,把仨孩子吓得缩在墙角,我也不敢出去,只盼着你赶快睡下。但是你还是不罢休,非得把我找出来,最后你还是从小房子里边儿把我拖出来,不问为啥就要骂我、打我,我趴在地上,你把布鞋脱下来,打我脑袋,扯我的头发,我大哭大喊,你不让,就用脚踢我……记得吗?”
范秀玲说那些话的时候显得异常平静,好像在讲述另一个人的经历。但侯卫军越听头就垂得越低,始终不敢看妻子一眼。
“后来,你一直踢我,晓方和晓圆吓得不敢动,连话都不敢说,但是永康突然跑过来,使劲儿大喊‘你别打俺妈妈!别打俺妈妈!’但是你喝醉了,还是疯了一样踢我,最后一脚踢到永康,差点儿把他踢翻过去。你记得吧?你忘不了,你得记一辈子忘不了……”
“我错了……秀玲,我错了,”侯卫军仿佛清醒了,他低着头说,“我忘不了……我一直记得。”
“小时候,我很小的时候,还上小学的时候,我有一次无意间害死了邻居的三只小鸭子,它们昨天晚上还跟我玩得很开心,可是第二天就只剩下几块儿骨头和沾着血的毛茸茸的羽毛了。不是我把它们弄死了,我没打它们、没虐待它们,只是把它们放在一个小纸箱子里送回去,它们没能进窝,晚上被黄鼠狼或者老鼠吃了。但那确实是由于我导致的苦难,我没法找到任何一个借口让心中的痛苦和愧疚得以消减,直到今天,我都会不时想起那件事,应该一辈子忘不了。
“我想,以后我千万不能做让人家痛苦的事,我要帮助身边的人,好好报答每一个对我好的人,对我不好的人我也要忍耐、不恶语相向。可我自己却遭受了难以忘记的苦难,就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总是对我说‘过去的事儿就过去吧!’好,我也想真的过去,我并不记恨你,真的,我一点儿也恨不起来,甚至有时候觉得你可怜,因为那些回忆一定会不停地纠缠你,在你夜里睡熟的时候,在你稍微放松一刻、回忆往事的时候,它们会一直跟着你,你没法忘记,跟着你一辈子,让你记得自己曾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你会愧疚一辈子!”
范秀玲说到这儿突然停顿一下,默默地注视着侯卫军,他仍低着头,嘴里一直轻声念叨着什么。她默默凝望着丈夫,已经完全不带有丝毫怨和恨,“我也想过忘记之前的事,最小的儿子都快上大学了,我也不愿意再提起之前不堪的往事,那样大家都好过。但你说起那个‘娘们儿’,她的丈夫喝酒、骂她、打她,她为了两个孩子一直默默忍受着,你让我怎么能不想到自己,我没法不想到自己,没法不想到那些过去决定要彻底忘记的事。我不是气她,也不是气你,而是气我自己为什么就是忘不了,就是要想起来,就是心里难过、怀着怨和恨……”
“对不起……对不起,秀玲,我对不起你……”侯卫军说,他抬起头,想要伸手触碰妻子,但手伸到一半儿又受到惊吓一般收回去,他接着说,“我可怜那个娘们儿,就是因为看到她,听到她的经历,总让我想起你来,让我想起自己对不起你,一辈子对不起你……你怨我、恨我都行,我罪……罪有应得。你说该咋凑孩子们的学费和生活费,我,我明天就上工地,回来路上老郭和小付给我打电话,让我上工地干活,一天四百,上班打卡,一个月结一次工资,这次不是……肯定不是骗子,他俩你都知道,一块儿干了五六年活了,这次肯定没问题,还在王家沟,半个小时都能到……”
他语无伦次,几乎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说。他说到这儿突然停顿下来,仿佛不知道后面该说些什么好,就像一个中学生背古诗时突然脑袋一片空白,窘迫地呆站在原地一样。
“我不怨你,也不恨你,”范秀玲已经完全恢复平静,她转头静静地看了儿子片刻,随后又转向丈夫,说,“半辈子都过去了,孩子都快成家了,再说现在也顾不上那些事儿,只要仨孩子能平平安安,都顺顺利利上完大学,出去找个好工作我就安心了。”
范秀玲转向侯卫军,伸手轻轻握住他的左手。每一次提起往事,侯卫军都衷心地、满怀愧疚地向她道歉,这些年来,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亲切地待她和孩子,甚至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就连不太熟的人,他也会主动上前打招呼,寒暄几句,仿佛每天都有好事儿发生。她确确实实怨恨不起来。
侯卫军瞅着妻子,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似乎感到一丝宽慰,但又由于内心的愧疚使劲低下头。很多时候确实如此,心怀愧疚的人比起宽恕,有时候更渴望得到惩罚,若非如此,他们便会一直受到谴责,侯卫军此刻便是这种状态,他不敢直视那个他曾经严重伤害过的妻子。
“以后咱们就好好过日子吧……啥时候也不晚。”范秀玲说,抚摸着侯卫军粗糙的手背,侯卫军抬起头看着她,眼中充满鲜红的血丝,他下巴微微颤动,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些什么,但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得那样看看妻子,又看看儿子,最后又看着妻子,没有说话。
“我没过上好日子,但我不怨你,也不怨任何人,”范秀玲再次开口,看着一旁的丈夫,又转头用饱含着怜爱的目光看了看儿子,“只是呀,咱们的孩子,可是跟着咱们受苦了,从小到大都没过上好日子,想吃啥都不舍得买,穿的、用的都是旧衣服,也没像其他小孩儿一样去过啥儿童公园、游乐园的,可他们从来都不吵也不闹。我每次看他们那副懂事儿的样子,又觉得宽慰,又总觉得心疼。所以,咱们还得努力干活,起码……起码让孩子们都能上完大学……”
“好,对……对,”侯卫军终于开口,眼中噙着泪水,但没有流下,他继续说,“对,明天……明天我就上工地,都说好了……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