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十一月份,北方的天气,确实冷得厉害。道路两旁种得整齐的树——不管是前段时间格外鲜艳夺目的秋海棠,还是并不特别出众天山小叶白蜡,还是普普通通的槐树——曾经嫩绿或者金黄的树叶已经开始脱落,有的甚至差不多落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预示着冬天就快来了。
如果有的地方的街道清洁工稍微偷一些懒,就能看到道路两旁的人行道铺满了金黄色的树叶,确实是一道不错的风景,甚至,如果比较容易动情的人,更多的可能是一些年轻有活力或者上了年纪的女性,看到这样铺满道路,似乎不知疲倦地向前伸展、看不到尽头的金黄色的道路,不免会觉得有些动人,能够勾起对未来的憧憬或对往事的怀念。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样的美景,范秀玲就是其中之一,应该说,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确实没有时间注意脚下这些似乎与她毫无干系的事物,就算注意到了,也只会感叹“天凉得太快了!”
她的水摊已经收了不少时间,十月份就已经开始一点点收了,再摆下去也卖不出去多少东西,可能连每天开冰柜的电费都卖不来。她心里一直都有些焦急,自己这些天卖水是挣了几个钱,但也只够勉强过日子,够自己和儿子吃喝。接下来如何是好?她不知道,而且侯卫军已经出去快三个月了,只朝家里寄了一次钱,有四千五百块,她把那些加上自己卖水赚的钱都打给两个上大学的女儿当生活费了。手头上倒也剩下些,可怎么也攒不起来,更别提给大女儿凑以后得学费。
现在,早已经把水摊收完,每天除了干家务、做饭之外,还骑着那辆老旧的灰色二八杠自行车(在侯永康和两个姐姐上小学时,她就骑着那辆二八杠带他们三个上学,或者中午去学校给他们送饭)到大市场(火车西站旁边的一条商业街,开了不少店铺,每逢周末都热闹非凡,河南庄的人都叫那儿“大市场”,还有一个“小市场”,那是在家属院小区里的一个类似早市的市场)各个餐馆或药店之类的店铺看看有没有招人的广告。
招人的店倒是不少,不过基本上都要三个月起步,最好是长期工作的,但范秀玲其实只是想在丈夫回来之前的这一段时间有个活干,“不闲着”就行,所以理所当然地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五天前,她跟侯卫军通了一次电话,是侯卫军打过来的,说是有个工地上认识的朋友说在甘肃天水有个“大活儿,得有两万平米的地砖”,能挣不少钱,叫他过去帮忙贴地砖。侯卫军卷上铺盖,当天就去火车南站,买了开往天水的火车票,硬座,一天一夜能到。这事儿,她也告诉儿子了。
不过今天侯永康到家后,照例是晚上半点多,走在通往后院的走廊时(走廊两边就是侯参军,就是他大伯的房子,如今只有侯参军一个人住,这院子里,现在其实也只有侯卫军和侯参军两家,现在更是只有侯永康和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大伯)就看到家里温暖昏黄的灯光透过开着的门和仍挂在外面的充当门帘的凉席,照在门口经过的渠沟上铺得不很整齐的铁板和木板上。
“门不该开着。母亲晚上从不开门。”他想,怀着疑惑停了一下,接着继续朝前走。
他还听到家里传来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了的声音,声音仿佛有些醉意,大声说着什么。他走到门前,掀开门帘,从门帘那个经常被掀开,如今已经发黑的地方。
“爸爸。”他脱口而出,在门口站定,仍背着书包。
他的父亲、母亲还有大伯正坐在餐桌旁吃饭。饭菜没动多少,啤酒倒是下了不少。这确实让侯永康看到有些惊讶,母亲并没有提前通知他今天父亲要回来,不然他放学就不会打球,一定会直接挤上塞得满满当当、像黄桃罐头那样的公交车回家。
难得,确实,在这个院子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已经是一件极其难得的事了。不管是大人们,还是孩子们,应该说尤其是孩子们,仿佛只是由于没法离开,才被迫留在这个充满童年回忆的大院子——曾经他们信誓旦旦地称之为“侯家大院”的地方——当孩子们中的任何一个找到一个足以离开的理由,像是考上市里头的高中需要住校,或者考上大学,又或者成家嫁人……总之,当他们羽翼丰满时,他们仿佛就毫不留恋地离开这里,头也不回,甚至只有逢年过节(大多时候只有过年)才会回来一趟。
侯永康想不明白,这儿难道不是他们,不只是他们的父辈和祖辈,还是每一个在这里长大,在这里一起玩耍,一起趴在地上玩玻璃弹,在写着“侯家大院”四个字的大红铁门外玩“一二三木头人”,沿着贯通整个院子的渠沟奔跑,以求能在大门外的水闸前捞起掉进渠沟的拖鞋的孩子们,这儿,这个仿佛已经上了年纪的大院子,难道不是所有人的“侯家大院”吗?为什么他们一旦离开就不愿回来,仿佛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曾在这里度过最美好的童年时光,仿佛这里只是一个禁锢他们的牢笼……
他想不明白,至少当时他不明白,也许他想明白了,但始终不愿相信。他不愿相信,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警示,让自己不要做出同样的事,他害怕,害怕自己到了那样的时候,也会像之前所有比他年长的孩子一样,转身离开后,仿佛就永远抛弃了这里,这个曾经的“侯家大院”。他是所有孩子里最小的一个,如果连他也把这儿给遗忘了,那就是这个可爱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的最后结局了。
所以,当他看到眼前的这难得的一幕时,不禁为之感到惊喜,仿佛这个奄奄一息、行将就木的院子重又恢复了一丝生机,仿佛整个院子又开始沐浴在白天温暖的阳光之下,就连之前那显得昏黄暗淡的灯光也似乎亮了一些。
“来,吃饭吧,永康。”范秀玲招呼儿子坐下吃饭,“你爹回来了,昨天忘跟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