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了,只是,刚才有些奇怪,”胡俊华转过脑袋,又像之前那样凝眸注视着侯永康的双眼,像在认真地欣赏一件易碎的水晶工艺品,她红褐色的眼球微微颤动,许久之后才再次开口,“只是,觉得不管是任何人,总有一天是要分离的,也许还会是永远离开,就突然有些伤感。尽管我知道分离就和相遇一样是稀松平常而且必须坦然接受的一件事,就像在树枝上摇曳了一整个夏天的树叶终究会变得枯黄并慢悠悠地永远落在冰冷的地面一样,不过我大概还是没能习惯,那种离别的感觉,总是习惯不来……”
侯永康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种时候,大概要说些安慰的话,但他又偏偏不会说这种话,而且在他看来,胡俊华似乎也并不是那种渴求得到情感上的满足和安慰的那一类人。
“算了,还是继续说之前的‘那件事’吧,至于它究竟跟我看书有什么关系,我想,确实关系还挺大。”她继续说,把纤细的双手十指交叉,掌心向上放在并拢的两腿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自从那个上了年纪的女老师默许我进入图书馆后,我几乎每天中午都去图书馆看书,很早就去,不吃午饭就过去,这我也跟你说过,我初中三年确实经常不吃午饭,几乎是总是不吃,不过这件事以后再说。总之,那段时间,我常去图书馆读书,而且后来,那位图书馆的女老师竟允许我把书带出图书馆,让我能带回宿舍看。这么说也许有些炫耀的成分,不过我确实读了不少书哩!都是那两个‘世界文学名著’书架里的书,我读了巴尔扎克的几本小说,都是傅雷翻译的,还读了赫尔曼·黑塞的《在轮下》,加缪的《鼠疫》,玛格丽特的《苦炼》(这本没有读完),直到后来,我读到了俄国最伟大的两位作家的书,你应该也知道,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的人物都有一种隐形的痉挛发病倾向,不过他们一个个确实非常鲜活,看他的小说就像是一次发现的过程,用于一步步更深入地探索每一个人物的内心世界,我确实很喜欢他的小说,喜欢《白痴》里的娜斯塔霞还有那部伟大的《罪与罚》里的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实话,我甚至觉得他是比托尔斯泰更伟大的小说家,当然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偏见。不过,我也很喜欢看托尔斯泰的小说,尤其是《安娜》(《安娜·卡列尼娜》,她总是只说《安娜》),每次只要一翻开那本书,就好像一下子被吸入他创造的那个世界离去,仿佛安娜和沃伦斯基、列文和吉娣就在我面前说话,就是那种奇妙的感觉。现在我突然觉得,也许我是喜欢读书的,只是那时候发生了许多卑劣的事让我的身体和精神都陷入一种浑浊的麻木状态,直至今天之前也一直如此,让我没办法清晰地、正确地思考几乎任何问题,那时的我,也许并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许我只知道什么是憎恨,又或许我连憎恨的含义最后也弄不太明白了。
她略一停顿,浑身陷入一种轻微的、无法抑制的颤动,但这种状态只持续了几秒,她扭过脑袋看着侯永康笑了笑,继续说,“话说回来,你一直惦记着的,我看书和火车事件的联系就在这里,你记得吗?安娜最后就是卧轨自杀的,所以,所以当我想到要将一切都一次性了结时,脑袋里就只能蹦出这么一个想法,它完全占据了我的大脑,根本不容任何异议……就是这样。”
“其实,我没看过托尔斯泰的《安娜》。”侯永康有些窘迫地扭过头,小声说了一句,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这么说似乎有些不好,但最后还是觉得应该实话实说。
“啊!”她突然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仿佛觉得所有人都应该看过那本接近六十万字的伟大小说,但她随即平静下来,但仍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唔……好吧,我以为你一定看过,不过,也没什么可值得惊讶的,总之,你知道什么意思就好。”
“我知道你的意思。”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