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那就下次再说吧。”胡俊华仿佛安慰地说。他们已经到了,胡俊华朝左转走了两步,又突然回过头,仿佛叮嘱小孩子一样说,“男厕还在前面,别走错了。”
“我在说什么,简直是发了疯,怎么像是没睡醒一样,”侯永康站在原地想,他打算等胡俊华出来后,把想知道的情况问清楚,“是的,这没什么难的,像平常跟李令辉他们俩聊天一样就行,是的,没什么难的。”他等了刚过一分钟后就开始疑惑,“女生上个厕所怎么这么慢?我都够上两三次了。算了,也许只有我哪天真的成为女生才能理解吧。”随后他不禁笑了一声,仿佛是在笑占据着他身体的这个大脑有时会迸发出的奇怪而幼稚的想法。
待胡俊华出来后,他从花园最边上的一棵小叶白蜡树下走过去。
“我没想到你在等我,不好意思,等了挺久吧。”胡俊华确实有些惊讶地说,仍朝他笑了笑,但这笑容突然显得有些吃力,仿佛躺在床上的病人费力地举起手臂。
“是挺久的,相比男生。”他实话实说,跟胡俊华一起往回走,保持着精准的一臂距离。
“哎,我究竟哪儿奇怪呢?你觉得。”她突然转过头,轻快地笑着,露出两排小巧洁白的牙齿,虎牙很突出,让她笑起来格外有感染力,让所有人看到她这副样子都会觉得似乎曾经认识过她。
“有一件事一直让我困扰而且折磨着我,”侯永康感觉再没有任何时候比他现在更平静了,就是现在教学楼突然被一颗导弹炸得粉碎,他甚至可能都不会眨一下眼皮,“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吃中午饭吗?”
“对你重要吗?”
“很重要,你这么下去会死的。”侯永康说起这些话显得平静和严肃,仿佛他确实这么认为,但这话听起来总有些像天性木讷的人尝试开玩笑。
“会死?”胡俊华扭过头冲着他笑了笑,深深地叹息一声,躲开迎面快速跑来的看上去是初中部的几个学生,随后她抬起她那过于细瘦的小手,注目看了看,又翻过去看了看她的掌心,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不安,她又用那种伪装起来的成熟和温柔的语气说,“不会的,我不会死,我已经连续三年不吃午饭了,现在也没有死,活得好好的,精力充沛,你不必为我担心。”
“三年?从初中开始?”
“从初中开始。”
“那你为什么不吃呢?”侯永康由于孩子般的天真和善良几乎有些气愤,他继续说,“这样下去你总会有一天撑不住的,会像一颗砸向墙壁的雪球那样土崩瓦解的!”
“为什么?因为吃不起嘛!还能为什么!怎么会有人愿意饿着肚子呢!就是傻子如果能吃饱也不会让自己饿着……”她皱紧眉头,停下脚步,几乎完全陷入一种立刻将她控制的愤怒和绝望,说到这儿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快速扫视了一下四周,周围并没有几个人,她等两名刚从食堂边的水房打水回来的女生走远后,又用一种像冰锥般冷漠而且仿佛在谈论另一个人的事那样的语气说,“算了,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侯永康原以为这场对话已经宣告结束了,但他没想到胡俊华突然用一种和她完全不相称的嘲讽和更多是自嘲的语气,颤抖着双肩说,“告诉你又有什么用?难道你会每天把饭分给我一半儿,就这么持续三年?为了不让我土崩瓦解?就是你要这么做,我也无法接受,我必须、也只能自己承担这一切……”
说完后,她又用那双颜色很浅的眼眸盯着侯永康的双眼瞧了一眼,没有露出惯常的温柔笑容,眼神中也透露出一种明显的不安和哀伤,仿佛正将自己永远不能痊愈的伤疤展现给一个并不能帮助她痊愈的医生。
侯永康想到那天李令辉说过的话,觉得这一切是那样熟悉,从那天起,他不知想过多少次这种离奇但合情合理的可能性。可他仍觉得这一切仿佛如天空中不断变化着的云朵一样空虚怪诞,但他知道她确实没在撒谎。
“没有,我是开玩笑的,所有这一切。同样地,请你也当做一个玩笑的谎言忘了吧。”她突然笑了起来,眼睛几乎眯缝成一条弧度饱满的细线,继续迈着显得似乎足够轻快的步伐朝前走。
“我相信。”
“是吗?”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这叹息声是那么轻,让人几乎无法察觉,仿佛临终的野兽发出的最后一声探知命运的叹息,不愿再次惊动任何生物,甚至连微风中的尘埃也不愿惊动,接着她踏上教学楼前的台阶。
“是的,我不会告诉其他人。”
“谢谢。但请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那种软弱的、可悲的同情和怜悯的眼神,以后也是。我并不可怜,也不想要任何人的同情,我不需要,从来都不需要!”她停住脚步,站在最上面一层台阶,转过头看向侯永康,表情不再像之前那样温柔,几乎完全换了个人,但浑身止不住颤抖着,干涩沙哑的声音也跟着不住发颤。说完后,她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进教学楼。
侯永康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他终于有一瞬间看到了胡俊华摘下那不自然的伪装后的真实模样,那副模样仿佛终于被生活中的苦难榨干了所有曾经可贵的品质,终于显现出某种陷入疯狂和不安的前兆。那时的她仿佛一下子同他,不只是他,而是坚定地同所有人划开一道触目的界线,她坚韧但又不免让人心疼地埋着头,默默挪动沉重的脚步,不朝另一边张望,哪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