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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侯永康并不太愿意回想那次经历,中考迟到的经历。对他而言,无非是自己的叛逆、不成熟和过度自负,加上客观环境的各种不利条件,还有另一些偶然发生的、却又仿佛命中注定的奇怪事件,所有这一切仿佛预兆般地累积起来,终于导致那次对他而言意义重大的经历。而且不关任何人的事,那确实只是他一个人而且必定会铭记一生的错误和失败,对他而言,某种意义上倒像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勋章。

他不愿回想还有另一个最直接的原因,想到这件事,他总会想起母亲当时焦急地同他一起跑向考场大门的情形,在得知没不能进入考场后,母亲又仿佛突然被抽离了全身的骨骼一般,整个身体瘫软后倒在考场门前的那条过于漫长的柏油路上的情形……

回到教室,侯永康觉得格外疲惫,于是像往常一样趴在课桌上休息一会儿。大概由于班里的同学总是吵吵闹闹、咋咋呼呼,还有他那种中学生特有的年轻旺盛、似乎根本用不着午睡的充沛活力,他平时一般并不会睡着,最多只是陷入一种模糊、朦胧的昏昏欲睡的状态。但这次却鬼使神差地陷入难以自拔的沉睡,而且回想起了那次始终不愿再想起的经历。

那天,侯永康定了早上6点的闹钟,但实际上他在这之前就已经醒来,而且已经完全睡不着,一如他在其他重要事件前莫名的亢奋状态。他醒来时,没有在学校宿舍,也没有在家,而是在他初中时、而且现在同样是最好的朋友王家兴家里。三天前,学校统一放假,他来到了王家兴家里,而且完全复习不下去,跟他一起痛痛快快玩了三天,那时,王家兴正上高一,正在为并不很在意的期末考试发一点儿愁。

侯永康醒来时,王家兴还睡着。他提前规划好了行程和所需的时间,从王家兴家出发到考点44中只要花费一个小时多一点儿,这也是他选择不回家的一部分原因,从他家出发到考点要两个多小时。尽管父母极力反对,但他却由于叛逆和自负仿佛失去所有联系一般藏匿起来,只跟家里打了一通电话,说不用管他,他不会错过中考。而父母虽然在两天前就知道他去了王家兴家里,但考虑到儿子之前辍学的经历,觉得还是不要过多干涉,以免他再做出过激行为,只是再三叮嘱他提前出门,提前定闹钟,一定不要错过考试时间。

他检查了一下要带的东西,黑色中性笔,备用黑色中性笔,一支备用笔芯,涂卡笔和橡皮,之后的数学考试可能要用的三角尺和量角器,最后是准考证,全都放在一个透明的文具袋里,很好。他整理好衣服,去卫生间刷牙,洗脸,照镜子时发现年轻紧致的肌肤下潜藏着一种难以察觉的疲倦,但无所谓,对他而言。这时闹钟刚响,他关闭闹钟(那是王家兴的手机闹钟,侯永康当时并没有手机),准备出门。

一切都很顺利,出门朝南走,穿过前面的小区,再过马路就到公交站了,有三四辆公交车都能到,但他并不知道,即使是中考期间,早上6点也没有任何公交车。没有人告诉过他,他只知道确实有很多公交车能到:922路、78路倒526路或503路等等,反正很多,昨天王家兴帮他查过了。实在不行就打车过去,王家兴告诉他。

他等了很长时间,但他并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他不停在原地打转,想问问其他人时间,但公交站没有其他人在等车,就连附近的商铺也几乎没有开着门的。他决定最后再等一会儿,他几乎没有想到打个车过去,他始终坚信自己不可能迟到,毕竟第一次起这么早,而且公交车马上就会来了。

公交车确实来了,但他上车后看到公交车前面的用于显示时间和温度的矩形LED小屏幕后才发现,已经7:11了。侯永康仿佛被某种坚硬的重物狠狠撞击了一下脑袋,站在公交车里不知所措。他只觉得不该过去这么久,毕竟他起得那么早,怎么可能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而且更让人绝望的是,公交车刚过红绿灯就碰上了早高峰,而且今天堵得格外严重。

车上有座位,但他没坐下。他牙齿打着颤,不住发出清脆的声响,胳膊和整个身子都开始微微颤动,他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大概是对他之前全部作为的惩戒,他几乎要闭上双眼放弃抵抗。但他突然想到,“对,打车过去应该还来得及,八点考试,是的,还来得及。但是现在下车没用,出租车也会堵在这儿。”

他用力摇了摇脑袋,终于开始尝试行动。他走到公交车司机身旁,用几乎颤抖着的声音问,“师傅,这还要……还要堵多长时间?”

“等着就行!”司机有些不耐烦,但转过头看见侯永康手里拿着塑料文具袋,大概猜出他是考生,于是仿佛歉疚一般地迅速转变态度,似乎也开始替他着急,“就这两站,过去后你下车打个车。在哪儿考试?”

“四十四中。”

“唔,应该能赶上,”他转过头用手指了指看上去很远的左前方,又转回侯永康的方向,盯着他大声说,“两站之后,下车去马路对面,去十字路口朝左走的路,这条路后面还得堵。在那个路口能打到车,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谢谢……”

并没有堵很久,大概只有十多分钟,准确地说是13分钟,但侯永康却觉得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要不是他一直盯着显示时间的小屏幕看,准会放弃这次考试。两站后,他下车,等红绿灯,过马路,沿着对面那条路走了十几米开始打车。确实有不少车从之前那条路左拐走这条路,也有不少出租车,但大都不是空车,他朝所有路过的车用力挥手,但没有一辆车停下来。似乎每一辆车里都坐着一个拿着透明塑料文具袋的考生,跟他一样急着赶往考场。

他觉得一定又过去了很长很长时间,考场里的人一定已经开始拿起涂卡笔往答题纸上涂选项了,甚至可能已经开始写作文了。他缓缓放下手,低着头,他第一次没有抱怨任何人和任何事物,这确实是他应得的,他只觉得这对他的母亲太不公平了,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她一定在考场门口焦急地跺着脚,无助地朝经过的每一辆车张望,随着希望的渐渐落空,失望和绝望将逐渐占据并折磨她的内心。

就在他几乎已经决定放弃的时候,一阵刺耳的鸣笛,几乎贴着他的身体,直接朝他的耳膜轰鸣。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他面前,一位头发发红的中年女出租车司机摇下右边的窗户,冲着他大声喊,“上车!快上车!”

侯永康猛然从他逐渐封闭并变得冰冷的身体中惊醒,本能地拉开后座的车门几乎扑了进去。

“在哪儿考试?”头发发红的女司机用力踩了一脚油门,看了一眼驾驶室正前方的长方形后视镜,问。

“四十四中!”

司机啧了一声,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看了看手机,已经7:37了,“坐稳了!”,她说。

车开得很快,一辆接一辆超过旁边的其他车,但仍要在红绿灯前停下,不耐烦但又无可奈何地等红灯变成绿灯。侯永康的心跳跟车速仿佛成一种奇妙的反比,只要车速一降下来,他的心脏就会急剧地砰砰直跳,而且发出很大几乎摇撼着他的整个身体的声响。其实他的心一直都这么跳着,只是在车速非常快的时候难以察觉到。

响亮的、急剧的刹车声、车轮快速撵过柏油路的沙沙声、激烈的近乎疯狂的鸣笛声、满含怨恨的咒骂声、最后还有车厢收音机里那两个主播的谈话声,它们纷纷拥挤着、碰撞着糅杂在一起,形成一个丑陋、奇怪的异变体,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地塞进侯永康的脑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