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他揪心的就是那两个主播的谈话,一男一女,嗓音明亮,他们谈论着即将开始的中考,谈论着交警怎样帮助考生疏通车道,还说如果堵车赶不上考试,可以直接寻找交警或拨打110联系警方,警方会派警车载考生赶往考场……他们还说到考试开始15分钟后不允许任何考生进场,最后他们祝愿本届考生都能取得理想的成绩,随后是一声响亮的、刺耳的整点报时声。
侯永康顿时仿佛灵魂脱离了肉体一般,从上方注视着自己,他看到那副瘦弱、疲惫、空虚且无助的身体随着汽车的晃动而晃动,仿佛失去了最后一丝足以让他安定的重量;看到装着准考证和各种文具的透明文具袋已经从他手中脱落,掉在两脚之间,但他仍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这辆车为什么跑得这么快?她为什么还要继续开下去……”他不断对自己发问,但没能对任何一个做出回答,也并不渴望得到答案。
“我知道一条近道,要不要试试?”红发的女司机在一个几乎没有车、也没有红绿灯的路口停下,用坚定的眼神望着身旁的矩形后视镜,透过狭窄的镜面看着侯永康的双眼。
“什么?”
“15分钟,应该能到,十分钟之内也许就能到,只是那条路我很久没走了。”
侯永康一下子惊醒过来,浑身剧烈颤动了一下,他捡起装着准考证的文具袋,大口喘息了几下,胸口随着剧烈呼吸一起一伏,之后他才终于能开口说话,他好像重拾希望,几乎是痉挛着喊起来,“走……走近道,能赶上!……一定……”他已经没法说出任何一个完整的句子,只是蹦出这么几个短句或字词,说完后仍不住哆嗦着嘴唇。
司机快速瞥了一眼后视镜,随后把方向盘朝左打死,同时踩下油门,以一个极短的弧线拐到左边的小路上。这条近道确实有那种罕有人至的样子,一路上畅通无阻,也没有任何一个恼人的红绿灯,车开得非常顺畅,像一只经验老道的尖尾雨燕迅速穿过枝叶繁茂的丛林。
正当坐在后座、伸长脖子朝前看路的侯永康也觉得心情稍微放松,甚至有一丝舒畅感的时候,司机猛地一个急刹车让他几乎一下子向前栽倒,橡胶和混凝土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响声,让侯永康不禁浑身恐惧地颤动。
虽然他心里已有所预感,但失落和绝望仍狠狠将他攥在手中。仿佛逃离火灾时被脚下的钢筋或碎石绊了一跤,他也那样几乎完全失落地、绝望地缓缓抬起头,看到沿着这条小路朝前20步远处:两根干枯得快要从中间裂开的树干摆在这条路的正中间,后面还有两个漆成显眼的黄色的警示牌,写着“前方施工,禁止通行!”几个黑色大字,快要崩裂的树干连同警示牌一起将这条本就显得过于狭窄的道路堵死,不露出一丝缝隙。
侯永康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只是屏住呼吸,过了几秒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干涩的叹息,那声叹息连同他胸中最后的希望一起消散在几乎凝固的空间中。
司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车子在狭窄的道路上笨拙地掉头,原路返回,之后的路程里,他们再没说过一句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侯永康下了车,他忘了问司机时间,也不记得有没有付车费,不过一切对他已经不重要了。他下车后,立刻沿着四十四中大门前的长长的、不仅在空间上、而且在时间上同样显得过于遥远的柏油路跑向大门。刚跑了两步,他的母亲范秀玲就快步跑到他身旁,显得格外憔悴,眼中仍充满泪水。她没有说话,只是拉起儿子的手拼命朝前跑,她跑得是那样快、那样卖力,很快便松开儿子的手臂,一个人拼命在那条此刻显得格外漫长的柏油路上奔跑,侯永康很快便跟不上母亲。
他并非跟不上母亲,而是已经有所预感,他知道大门已经关闭,他进不去了,而且已经作好了足够的、毫无意义的心理准备。他跟在母亲身后两步,看着她那已经有些稀疏但很久之前就已经长及腰间的、简单扎在身后的黑发随着显得有些笨重的步伐剧烈地摆动,不禁也产生了一种青翠、明亮如叶尖滴落的露珠般的幻想,仿佛所有这些天的经历都是一场终将醒来的梦境,而在他在迈出下一步,脚掌触碰到坚硬的地面之前就会醒来。
可他没有醒来,脚下的大地正像现实中那样冰冷坚硬。
他几乎要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但迅速本能地保持住平衡。是的,这种时候,若是能倒在地上倒会显得轻松些,他心想。
母亲来到那两扇红色的大铁门前,侯永康跟在后面。门口站着两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安保人员,侯永康看见他们冲着母亲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嘴里还说着什么。但母亲仿佛完全没有看到或听到似的,转身拉起侯永康的胳膊,把他拉到门前,苦苦哀求道,“让我儿子进去吧,求你们……求你们了……”
这次侯永康听清了,两个门卫中右边那个用惋惜和安慰的语气说,“现在进不去了,开考15分钟就不让进了,现在已经过了快半小时了……回去吧。”
直到后来,侯永康才知道自己迟到了27分钟,他不知道假如那个红发的司机不走近道再原路返回,绕一个更大更漫长的路线,是否能赶上。大概也赶不上,仿佛命中注定他无法赶上。但他谁都不能埋怨,只能怪自己,怪他那滑稽可笑的自负、近乎愚蠢的无知、毫无道理的叛逆。多年之后,当他再次回想起这件事,仍觉得那几乎可以称得上一次重要的分水岭或转折点,是他从自己那副早已腐朽的精神和信念中重生的第一步,是他能够接受自己的失败和错误并敢于承担、从中反思的第一步。
但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他却不愿让那件事再次发生,他多么希望这个命中注定的失败能来得随便更早或更晚些,只要不牵涉到她的母亲。
在得知那宛如岩石般坚硬的回复之后,范秀玲表情木然,仿佛仍没有弄明白那个门卫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过了漫长的几秒后,她终于缓缓转过身,谁也没有看,甚至没有看她的儿子一眼。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朝前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为什么要过去,总之,她要离开这个地方,是的,得离开这儿。但她完全迈不动脚步,仿佛脚下那条长长的柏油路已经变成了深深的泥沼,她要用尽全力拔起已然陷入其中的一只脚,朝前迈动一小步,但发现另一只脚已经陷得更深。
侯永康怕母亲摔倒,用左手扶着她的肩膀,搀扶着她朝外走。柏油路两侧的家长和老师们纷纷现出同情和怜悯的神情,有些还低下头,发出轻轻的叹息,仿佛生怕惊动那个已经失魂落魄的母亲。
没走出几步,范秀玲仿佛突然被抽离了全身的骨骼一般瘫倒在那条过于漫长的柏油路上,也倒在了那条对她而言同样过于漫长的泥沼之中。
侯永康把她的身子扶起来,但没法让她完全站起。她只是默默地跪坐着,眼睛一下也不眨,直勾勾的看着柏油路的尽头,嘴里还轻轻呢喃着一些难以理解的话,“太远了……唉……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