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不过。”
徐老跛医的声音很小,但能明显听出来的语调上扬,在少年的脑海里凑出一副老人昂头撅嘴的骄傲模样,他低头笑了一下,刚准备问出口的话,又憋回了腹里。
能出城就行。
凭着老人六十年的记忆,老少一行一路畅通无阻。
每每方才驶过一个街口,身后便会恰恰走过一列铁甲碰撞的卫兵。他们似是完美错开了巡逻路线一般,与那些巡兵擦身而过,肆意朝着目的地前进着。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小念。”
又过了一阵,老人开始莫名自顾自说着。车前飞奔着的少年徐念脚下动作不断,边听着,额上夜空斗转星移。
“好像是从十来年前开始,好像那会你刚开始记事,你小铭芳叔就经常来到咱铺子里了。”
“还记得他第一次来是什么惨样吗?”
包铺,小茶庄,明月楼和烟花巷。无数记忆中的场景似倒走般在他眼前离去。
徐念想起模糊记忆中的画面,那是深夜,一个男人上门赔礼道歉。
男人很瘦,身上的白衣泛黄,破洞。夜下秋风起,四岁的徐念推着老人出来,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出里面带血的痕。
老人冲他说:“药铺治病,不治灾。”
男人赔着笑:“小人知道您不收药钱,上午多亏了您出面,这是谢礼。”
彼时隆泰元年,尚是秀才的刘铭芳脸上满是土痕,从腰间取出五锭银子,恭敬递到胸前。
“刚偷的,”没有伸手,没有抬眼,老人简单下了定论:“上午被那富商遣人追了打,没长记性?”
刘铭芳听着,不恼不羞,脸上显出无愧无悔的神情:“眼观世上人,各凭本事活,小人在世二十三年,也只靠本事吃饭。”
徐念忍不住问他:“什么本事?”
刘铭芳将那五锭银子正正摆在药铺堂内的台上:
“读书和偷。”
……
…………
“现在看来,他也一直靠着这两个本事活着。”
“书读成了升官路,小偷变了大盗啊。”老人感慨着:“人总会变的。”
他为什么会武?徐念没有问出来。
想着原先每日黄昏必来医铺闲坐的人,再不见记忆桌前打闹的铭芳叔,只剩下衙中高坐,千两换命的刘主簿。
想着自不远的北州战事掀起之后,再不见往日州城的欢声笑语,城墙里外,只剩下堆挤在城门下数不清的人的叫喊,和城墙上披满盔与甲的压抑。
少年的心中莫名浮起各式的情绪,拥挤推攘着在心头。徐念不清楚这是谁的错。
飞奔着,算着时间,另半柱香也灭了。
秋风掀在他脸上,刮得通红。沿着小巷走到尽头,豁然开朗。昨日与邓三约定的程氏钱庄,就在百步的眼前。
“细细想来,一辈子也够狼狈了。”
老跛医开始叹息着,车里悠悠传出这么一道枯哑的声音。似是自言自语,闭着眼怀念九十年的过去。
“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少年徐念被这声轻唤拉回了现实,后悔当初坚持着治病不收钱,后悔出手救了那偷东西的酸秀才,还是后悔要死要活逼着自己去当那甚县吏目?
“蹲下。”
跑着,老人平静的说道。
……
…………
一路走来,老人的声音一直这么平静,或者说是清淡,平稳的叙述着过往的故事,说着小车前进的方向。
这两个字相比老人说的其他语句,并不突兀,特别。就像是细水长流馋着的雨滴,水到渠成自然的话语,没有别的含义与韵味,如同人会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
不清楚缘由,但徐念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风声呼啸中,徐念猛得身型一顿,两腿发颤着踩地滑行,顺着话语俯下身子。
地上斜斜躺着的,是先前邓三给的,遗留在药铺的布袋。什么时候带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掉下的?
徐念脑中放空,不自觉弯下了腰,那手正要差点够到地上布袋口打结的绳的刹那,
夜光下,他看见地上有影子闪过。
……
…………
硕大的刀光擦着少年弯下的背,带着破风的寒声,削去了一片轻薄的皮,带着三两溢出的血丝,重重嵌进了老跛医的车厢,震飞一片闪亮的木屑。
刺痛让徐念回过了神,僵在原地,良久,晃晃倒在地上。
车旁身后,伴着清脆的声响,血似涌泉般泄在地上,融成这黑白世界里最深的一抹色。
“是知州的暗哨,对不住,小官不知道他们会在这里。”
两人的身后,衙官邓三单手持刀捅进了那刺客的腹间,昏暗下,看不清神情。
冷汗贴脸划过,徐念说不出话来。
“我们还能出城吗?”车厢里,老跛子幽幽问着。
在邓三抽出长刀的下一刻,四寂无人的沉默的拐角里,霎时蜂拥出无数反光闪亮的红甲。
“月下秋风起,歹人欲何去?”
邓三的眼中,忽的出现,又忽的团团包围着他们的红甲州兵里,州都指挥使肖敬之越过人群,嘴角牵拉着两颊浓密的胡子高高扬起,跨着大马,一手扶着腰间甲胄下别着的圆斧:
“妄杀朝官,抗命潜逃,好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