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搪塞。”陆平摇摇头,厉声道,“怀安县土地积案,大半皆与福威镖局有关,林总镖头莫非以为能够躲得过吗?福威镖局在福州,违背律例之处,比比皆是,就以此处宅第,我朝律法规定,庶民所居堂舍,不过三间五架,不用斗拱彩色雕饰,林总捕头这所住宅,恐怕不止三间五架。视我福州府如无物,林总镖头真的要自绝于福州吗?”
其实这种要挟相当无耻,按照律法,福州府的官员,是不能在府衙外面购买田宅,“违者,笞五十,解任,田宅入官。”可是又有哪个官员遵守了?
林震南却是大吃一惊,多年来有大宗伯庇佑,他自己也小心翼翼地不去招惹官府,但是若官府真的找自己的麻烦,恐怕真如陆平所说,福威镖局吃下的一粒米都可能是贼赃,谈何在福州立足。
况且走镖这种行当,斗殴杀人事所难免,镖师们回报说,杀的都是黑道人物,杀人之后多埋尸荒野,但是若是灾年,在各地碰见的劫道的,就一定是黑道吗?
这几天给他最大的打击,莫过于李季用告诉他的,林家辟邪剑法徒有虚名,自己实则在江湖上根本不入流,若是自己不入流,那么手下的镖师,恐怕更加不堪。以他们的身手击杀黑道人物,这他现在万难相信。一桩桩旧案,恐怕真的禁不起查?
林震南心中不由得哀叹:“福威镖局在江湖上扬威数十年,难道真的要一败涂地吗?”
却听得陆平和缓了些:“田土一事,本身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核实本宅田数按照条例可以优免的,多出的退还就是,林总镖头却要搞成跟朝廷对抗,让本官很难理解。若要按司衙门下令检搜镖局,查得田土交易的账本,可就不是退还这样简单了。”
林震南却是禁不住一个寒战,冷汗早浸湿了衣服,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两人不日便归,还请陆大人稍稍宽限。”
陆平不置可否,“哼”了一声又道:“我马上就要去拜会大宗伯,如今,清查田土是张江陵相公最为看重的,朝廷在等着福建清田的结果,准备推行于天下,林总镖头以为,大宗伯会如何做呢?”
这几句话彻底击垮了林震南的防线,他开始相信,大宗伯竟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他才要开口,却见陆平已经走到门口,丢下一句“明日我要见到人,见到账册。”说罢一把推开门口的小厮,拂袖而去。
林震南忙紧跟着送出镖局,陆平却不再说一句,出门看了一眼福威镖局的招牌,摇摇头上轿离开。
……
在林府,陆平却不敢怠慢,送了拜帖,等了半晌,才被林府的管家迎了进去。
进门不入大堂,却直入后院花园边上的一间卧室。
室内充斥了浓浓的草药味。
林燫病了,躺在躺椅上,面目很是憔悴。
陆平依礼拜见。
林燫在生前,在后世,名声都非常好,嘉靖朝严嵩专权,严世藩宴请他,他不去攀附;张居正父亲去世,无数的官员都如丧考妣,他也不写文拜祭。他的祖父、伯父和他自己,都担任过国子监祭酒,天下官员出其门下者,数不胜数,他的弟弟和长子如今也在仕途,前程也非常可观。他校录过《永乐大典》,纂修过《承天大志》,还留下一本《隋唐志传通俗演义》。而林家的家风,林燫自己就提倡一个四正:“养正心,崇正道,务正学,亲正人。”
他甚至也没有张居正那样狂傲的毛病,张居正过寿,有人赠送一幅对联,上联是:上相太师,一德辅三朝,功光日月;下联是:状元榜眼,二难登两第,学冠天人。而张居正也毫不谦虚地挂了出来。林燫的住处,挂的对联却是:“庭训尚存,老去敢忘佩服;国恩未报,归来犹抱惭惶。”
这等人物,也难怪按司衙门不想招惹。
他其实也不想招惹。
其实在这个时候,哪一个贵族没有大片的土地,哪一个贵族没有大量的土地投献。就是张居正家何尝不也是如此,张居正在江陵的家族应免粮七十余石,实际优免有六百四十余石,数目之多,连张居正自己都不清楚,大都是有族人倚借名号,或者家奴将私田算入,或者是奸豪贿赂胥吏私窜名户,或者是子弟族仆私庇亲故。
清丈土地,实际就是朝廷和大族争夺户口和赋税,是朝廷从大族的庇护中夺取更多的户口,让他们与其他平民一样纳税服役,对平民的大多数来说,总体上算是善政,对大族来说,其实无所谓对错,
林燫倒是先开口了。他请陆平入座,吩咐上茶,咳嗽了一声缓缓说道:“陆司李之名,老朽也有所闻,上任福州一年,断案人称清平,如今一见,果非凡器,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老朽方在编撰《福州府志》,又与庞少南合撰《八闽通志》,想必书成之日,定有陆司李一名。”
陆平心中默念“铁面无私”四个字,并未接过林燫的话题。他端起侍女送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放下茶杯拱手说道:“下官此来,原来是要向大宗伯请教两事。”
林燫有些意外地看了陆平一眼,他微微点头,示意陆平继续说下去。
“洪武三年,太祖皇帝传旨户部,说道‘说与户部官知道,如今天下太平了也,止是户口不明白哩’;又道‘比到其间有官吏隐瞒了的,将那有司官吏处斩。百姓每自躲避了的,依律要了罪过,拿来做军。’太祖皇帝如此重视户口,为何天下官员还敢隐瞒?”
“我听说在嘉靖之前,官员还乡,若是贫困而归,乡人都置酒庆贺;嘉靖之后,若是富贵而归,乡人方才置酒庆贺。这又是什么缘故?”
“隆庆三年,海刚峰(海瑞)巡抚应天府,查得华亭公(徐阶)家人多至数千,有半数属于假借,海刚峰亲到相府,将假借奴仆尽数削籍,仅留数百,又清查多占田土数万亩,逼迫华亭退还,人皆说海刚峰刻薄,然而,隆庆五年,孙克弘托孙五进京求官,事情泄露,孙克弘下狱,牵连华亭公,落网之人,都是投献田产于徐家的假借家奴,高新郑公(高拱)派蔡国熙清查徐家,华亭公长子、次子充军,少子为民,田产没官,门庐被焚,华亭公避于他乡,致书高新郑求免,言辞哀切。在此之后,大宗伯以为,海刚峰是在帮助华亭公,还是在逼迫华亭公?”
林燫躺在躺椅上,开始闭目养神,过了许久,陆平都以为他睡着了,却听得林燫喃喃道:“老朽年迈,只说一些梦话罢了,天下之患,其实就在于三个字‘为上者’。老朽也算是为上者,无论是族人之过,还是子弟之私,老朽都担了就是。”
他从怀中,用颤抖的双手摸出一个账册,陆平一看,不由得眼前一亮,这正是福威镖局银钱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