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棚子附近。李红花本想等一会儿再过去,以免惹人生疑,可突然又担心达子香被小恩小惠收买了。这个二十一岁女人的心智实在靠不住,她连忙揣起碗就跟着跑过去。所幸,等她赶过去时,监工躺在雪地上,脑袋歪到一边去,似乎是被达子香扭断了脖子。达子香正蹲在旁边,翻找尸体身上值钱的东西,一见李红花来,连忙起身,雀跃地向她招手。
“花,你真厉害!他也太好骗了吧?我明明两手空空,什么东西也没有,他竟然真信了。对了,花,他为什么脱裤子啊?”
“不该问的少问。”
达子香纳闷地站在原地,歪着脑袋看李红花。正在此时,李红花,或者女工的尸体,忽然一栽歪就摔进雪地里,不动弹了。达子香吓了一跳,虽然知道那不是李红花,却惊慌失措地左顾右盼,好像要从茫茫空气中把李红花揪出来。
死去的监工从地上坐起来,还没等达子香有反应,就连忙喊道:“别打我!我是李红花!”
“就算你不喊,我也知道。”达子香连忙收起下意识攥紧的拳头。李红花有些嫌弃新身体,她尴尬地提好裤子,低头系紧裤腰带。达子香依旧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脱裤子?如果不是他只顾着脱裤子,我也没法这么轻松地杀死他。”
“你问我,我哪知道?”李红花微微红着脸颊,白了她一眼:“一会儿我先回去看看,没有异常再叫你。你要记住,现在的我是锦国监工,直到休工之前都别和我说话,小心横生枝节。”
达子香忙不迭地点头:“没问题。你可别扔下我一个人跑了啊!”
李红花颔首,神情严肃:“我不是那种人。”
达子香笑嘻嘻地回道:“花当然不会是那种人啦。”
李红花以锦国监工的身份回去后,见没人发现她和达子香的短暂失踪,才叫达子香过来。那是她第一次在第八工区什么也不干,高高在上俯视着劳作的黄眼儿们,这种感觉使她回忆起行代津辉煌的统治时期,那时候行代津是这片天空下的唯一霸主。如今,锦国抢走她的黄眼儿们,在她眼前消耗她曾经的所有物,连她也险些被锦国的残暴击垮。多亏辛盛的出现唤醒她,对,来自南行代的盛,如此绝情地抛弃了她,却给予她无穷的力量,令她重新振作。但她是要使祖国重新成为天下之王的大公主,因此她会以海纳百川的胸怀原谅辛盛,原谅所有伤害她的人。
休工以后,主管召集监工们开会,需要耽搁一阵儿。李红花路过达子香时,低声道:“你先去等我,我过会儿就去开门。记得我之前说的地方吧?”
“往貂未去的西北口。”达子香点头。
听到达子香的亲口确认,李红花这才安下心来。随后,她以监工的身份参加会议,敛起嘲笑的目光,故作认真地听主管哇啦哇啦讲了一堆没用的话。散会时,监工们提着煤油灯,困倦地往宿舍走。没人注意到李红花反向而行,她的身影很快隐没于漆黑的月夜,仿佛在雪中蒸腾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着,一直走到东北口,终于忍不住笑起来。第八工区根本就没有西北口,因为锦国管辖的第八工区与行代津管辖的貂未不存在运输关系。达子香竟然不经确认就相信自己,多么愚蠢的坏丫头啊。
李红花从最初就没打算带达子香走。达子香是头缺少人性的牲口,她不仅不尊重生命,还认为理所应当。她甚至连狗的饭都要抢。李红花自然不可能把她放到外面去继续作恶,祸害别人。狍信达子香这种品质低劣的恶鬼,就应该死在第八工区,一辈子也别出去。
也许达子香现在还傻乎乎地寒风中瞎转悠,冻得哆哆嗦嗦也找不到出口,焦急地呼喊自己的名字。她就是找到天亮也找不到,只有怀着希望迎接绝望。李红花对此毫无同情,甚至从心底生出一股快意:正义的她制裁了邪恶,死在达子香手里受害者们也能安息了吧。
她掏出腰间别着的钥匙,打开沉重的自由之门,身体不觉轻盈起来,双目也在狂喜中簌簌落泪。这时,李红花原本的身体慢慢走到门前,她便将精神抽离监工,回归自身。熟悉的感觉遍布四肢百骸,她从未如此快乐,也从未如此饥饿。踏出第一步,又踏出第二步,她接二连三地踏出许多步,依然难以相信自己真的逃离了。
再也不用回来了,与苦难彻彻底底告别了,这场无妄之灾与其说是扭转了她的心性,倒不如说是揭露了她的心性。李红花看到并悟到更多东西,她认为自己变得坚不可摧,因此连仇恨也被自由之喜冲淡了,留在心头只剩劫后余生的怀念。
她回头,再看最后一眼,如炼狱般的第八工区。就在这时,她瞳孔猛地一颤,心脏差点跳出嗓子,远处竟然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不知已经站了多久。李红花咽了口唾沫,定睛仔细看了看,原来是顺。
她把精神全都投入到监工这边,甚至没有注意顺一路跟踪过来。李红花悄悄溜出工棚时,顺想起她近日来浑浑噩噩的模样,担心她出意外,又担心她寻死,便在后面跟上了。李红花不知道这一切。
如果顺大声喊人,或者冲上来抓住自己,那么就前功尽弃了。李红花此生从未如此紧张过,五脏六腑都痉挛起来。她看着顺,顺看着她,两个人谁也不动,就像两尊冰雕一样遥遥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李红花心想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试探着后退了一步,顺没有反应。她再退一步,顺没有反应。李红花胆子逐渐大起来,便又接连退了几步,却不慎踩到雪下掩着的石头,晃悠着打个趔趄。李红花吓一跳,不敢乱动了。
她们再次以静止的状态对视,知晓彼此的存在,看不见彼此的表情。接下来的某一刻,顺毫无征兆地转身走了。李红花像是扎根在白雪之下的黑土地里,浑身僵直,动弹不得,目送顺离开。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她还在原地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