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楷叹了口气,他不想再站了,一如一瞬之间他忽然就不想再跟眼前这个人说下去了一样,“让他就跪在那吧,那是他应得的。”他走动起来,回到几步外的御塌上,那个他经常独坐沉思为大宋也为他自己苦苦寻找出路的地方,他从那里看着李纲,眼睛里有他,有似乎没有他,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的一句话忽然涌上了他的心头,微斯人,吾与谁归?很明显,眼前这个人不是斯人,靖康年间他的第一大错,就是自以为找对了破解时局最关键的那个人,为此,他不惜抛下妻儿,跑到遥远的镇江去等他,回想自己做过的那些事,他忍不住笑笑,他曾是那么自信,自以为可以做到神机妙算,却不知人是不会变的,要一直主战的臣子去屈服妥协,去低眉顺眼,的确是强人所难,而且自己挑的这个人的倔强,更是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他嘴上说错了,心里却一点也不认,是执拗?还是自私自大?寻常人都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如果他是个君子,按照答应的话去做了,去急流勇退,去明哲保身,那在可怜的大哥渊圣最慌乱不堪,最进退失度,最需要他这个主心骨的时候,他早早地就在那里了,就在渊圣可见,可听,可触及的地方,那大宋的朝廷里怎么会有郭京那样的神棍立足的地方呢?
“无论如何,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还能再见到李大人,如果郓王也在,他也会高兴的,听说你最后一次被贬官,是要流放夔州,对吗?朕知道耿南仲曾经在夔州做过提点刑狱使,那里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你到了那里,再想要活着离开就难了,所以你并没有去过夔州是吗?”
“是,臣在潭州躲了起来。”
所以他并非只是不听郓王的话,就是渊圣的圣旨他也不听。
“听说你现在喜欢酗酒,动不动就酩酊大醉?”
“因为往事不堪回首,因为噩梦太多。”
“有梦到过胜捷军吗?”
地上是一阵沉默,李纲愣愣地看着赵楷,脸上无比的惊讶,他的脖颈僵硬,嘴巴微张,露出丑陋衰老的牙,像一具因为棺材板腐烂而从墓穴里探出脑袋的僵尸。
“靖康元年四月,童贯的三千胜捷军因为护驾有功,被集中起来宴请奖赏,结果宴席上的酒水被人下了药,他们通通被毒死,事后为毁尸灭迹,他们被掩埋于镇江府西郊的一片大树林里。
那是当时的大宋最能打最精锐的三千人,”赵楷痛心地说,“为什么要自毁长城呢?如果第二次东京保卫战最艰难的时候,出城的不是郭京的什么六甲神兵,而是这三千胜捷军,结局会不会又不一样?”
“当时有谣言,童贯要在镇江拥立道君皇帝复辟,他们企图与渊圣划江而治,所以,臣离京时,渊圣让臣便宜行事。”
“所以让王渊设计毒杀胜捷军三千将士的,是渊圣?”
“渊圣只是给了臣处置之权,并未明说镇江方面的一切人等该如何处置。”
“所以对胜捷军的处置命令,是你下的?”
“对。”
“为什么?”
“为了臣能活着回到京师。”胜捷军是精锐,可它也是童贯一手创建的,谣言说也只有童贯一人可以指挥动他,就是皇帝也不可以。臣到镇江要抓捕童贯,就必须做到万无一失,如果臣到了镇江,胜捷军果真听从童贯号令与臣对抗,臣再做什么,就晚了。”
“所以杀胜捷军只是防患于未然?”
“是。”
“响当当的三千精锐,突然就在镇江城消失的无影无踪,深埋于城外的地下,如果不早做打算,以胜捷军的名头,要掩盖这一切,是很难的。他们毕竟不只是三千人,他们每一个人也都有爹,都有娘,有很多的亲人,他们一定都是亲人的荣耀,是亲人好好活着的一种支撑,一种源泉,可是他们有一天倏地就没有了,我想知道你们都做了什么,能把三千人背后的几倍个三千安抚住,总不能还是用杀吧?”
“第一次东京保卫战中死了很多人,需要造为国捐躯者的花名册,那花名册很长,很长,长的没有一个人有耐心可以从头到尾读完它。据说你任你是铁打的汉子,读着读着也会忍不住流眼泪。所以我们就把三千胜捷军将士的名字全部做进去了。”
“原来他们不是死在镇江,而是死在了轰轰烈烈的东京保卫战。”
“他们依然是亲人的荣耀。”
“有没有一种可能,在东京保卫战还没有结束的时候,这三千胜捷军的结局,就已经被某个人或某些人想好了?”
“为臣子的,心中所想,就是替官家分忧,金军压境,大敌当前,胜捷军居然不留在京师抗敌,而是听从童贯调遣,离京师而去,他们的死在他们自找的。”
“朕想要说的是,李大人深谋远虑,当胜捷军还好好的活在镇江城的时候,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名字已经死了,死在了刀光剑影与金人厮杀的东京保卫战中,死在了堂而皇之的朝廷阵亡人名单上。”
“臣到今天都没有觉得臣做错了。”
“就如圣旨让你去夔州,而你却躲在潭州一样?你怎么会有错呢!”
“这…朝廷为耿南仲那样的奸佞把持,臣那样做,实在是有苦衷,官家知道臣的。”
“李大人的谋略,朕以前年轻,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只有佩服二字。你躲在潭州,只是因为耿南仲吗?有没有一种可能,如果没有渊圣点头,耿南仲如何做到接连将你四次窜贬,你是只知战,不知和,可是如果这四次里,但凡有一次渊圣念及了你东京保卫战的功劳,念及了你为他殚精竭虑忠心耿耿,他都不会如此任由耿南仲折腾你羞辱你,第一次,谁说你没有忍我看你第一次忍了,你配合了他们将你贬官,你又配合了第二次,配合了第三次,到第四次,你看到耿南仲要彻底将你从这个人世抹去的风险,而渊圣依然由着他胡作非为,你彻底不忍了,不配合了,不玩了,你选择了对抗,抗旨不尊,躲起来了。所以我想,以你的深谋远虑,你可能在第一次被贬时,就已经想好了如何要像掩埋胜捷军一样,挖坑将你的敌人不漏痕迹的掩埋了,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就是一个埋葬你所有政敌的大坑。”
“官家说的臣听不明白,臣在道君朝就起起伏伏,屡遭贬官,臣早就习以为常,渊圣于臣有提擢大恩,臣只有感激,更无一点怨言,臣对大宋的衷心,如天上皓皓明月,从无半点遮掩。”
“其实,从潭州到东京,在郭京上位之前,你是可以赶回去的,如果你真的心系京师,心系朝廷,心系渊圣,你不会坐等征召你的圣旨,你会像张叔夜一样,无诏也要领军勤王。可是,你就那么依红揽绿,两耳不闻东京之事,在渊圣焦头烂额万念俱灰的时候,你正沉浸在潭州的温柔乡里,喝的酩酊大醉,你的酗酒不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朕想,在要不要去东京的犹豫里,你的心一定矛盾过,痛苦过,撕裂过,你并不是一点也不想去,东京城里畅快的厮杀不一直都是你想要的建功立业扬名万事的好舞台吗?你也是个人,你没的那么决绝,没的那么冷酷,你心中对渊圣还是有报恩之心的,所以你需要借助于酒让你酩酊大醉做不了任何事。
朕从未去过潭州,你在潭州的日子,别人说的再多,朕还是需要加一些臆想才能补圆,关于你开始酗酒,朕想,会不会不是因为不能名正言顺地赶回京师救驾,不是因为整个大宋都在被金人羞辱杀戮,而你却无能为力,而是因为…痛快,在别人折磨了你四次,让你痛苦了四次之后,你的报复终于来了,你终于可以成千上百倍的把痛苦折磨还给他们。”
“官家何来由的把臣说的如此不堪?臣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赵楷微微一笑,一伸手,那意思让他说下去,“我说过这一切,只是我的臆想。知道为什么后来让你再次回到潭州,赴任剿匪吗?朕想看一看,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无情。”
李纲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了,他的手开始抖,好像外面的寒冷放过了他放在御书房外的轿子,突然就跑进了御书房,他们发现原来他是躲在这里,他们扑向了他。
他的眼里露出绝望的光。
“在潭州,外面匪患连连,府衙里你歌舞升平,你经常喝的酩酊大醉,朕想看看你还记得不记得当年你躲藏在潭州时服侍过你的女子们,她们给过你很多欢乐的,你也许醉酒的时候还说过一些不该说给她们听的话,朕想你也许会让你的手下带上刀带上剑去找她们,甚至带上毒药,潭州已经是你的地盘了,要找几个人还不容易吗!”
“臣没有做过这些事!官家莫听小人污陷之言。”
“你在潭州的日子,皇城司的人也一直都在,他们的确没有看见你的人去找那些昔日的姑娘,他们说你可能真的老了,现在只对酒感兴趣。”
“无论如何,官家口中的那个人不是臣,臣有罪,救不了渊圣,可臣也不是小人诬陷的那么不堪。”
“今日君臣一见,只是叙旧,别无他意,天文院说今日下晌会有雪,大人早点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