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十四章 过往(1 / 2)朕不是完颜构首页

当年荆湖南路剿匪失利后,李纲被削官回到福建路,绍兴六年,当时的宰执张浚举荐李纲出任江南西路出任安抚制置大使,督抚一方。绍兴七年张浚罢相后,李纲上书为张浚发声,言官借口李纲在干旱时节驱使百姓修筑城墙,攻击他为政苛刻,劳民伤财,在江西毫无廉声。殿中侍御史金安节,左正言,辛次膺也一起弹劾李纲,“违法虐民,毒流一路,乞赐黜责。”

李纲不服,上书辩解,“现在时不时还要打仗,兵革扰攘之际,修筑城池,维修器甲,整军练伍,都是守臣该做的事,都是为了有备无患,防患于未然。现在因为臣做的这些事,来攻击臣的,都是别有用心的,那么多尸位素餐的,误国误民的,也没见他们群起而攻之,绝口不提不说,往往还反称誉之,真乃怪事。”

结果李纲落职,被召回京述职。

绍兴八年正月,杭州城最冷的时候,城里的每一棵树都在冬雨之后,被冻成了通天的硕大冰棱,李纲顶着严寒,坐进轿子,去穿过冰棱,晋见官家,手下人特意在他上轿子之前在里面给他放置了一个火盆,炭火正旺,那种光亮的红是李纲在这个季节里最愿意看到的颜色,可他依然觉得冷,他的手不由地在裹身的衣服上用力,可惜是去见官家,不能穿的太臃肿,如果在官袍之下再多穿一件,他想也许就不会这么冷了,轿子走了一路,他无心再思考一下一会要与官家说的话,他整个人都在忙着发抖,忙着与正在要他命的严寒搏斗,他的魂灵做不了任何事,他想它此刻一定正在死死地抓着自己的五脏六腑以免被甩出来。风在轿子外面呜呜地吹着,它似乎知道躲在轿子里的李大人已然是全天下最怕冷最怕风的那个人。

他老了。

绍兴八年正月的早晨,八名精壮的轿夫抬着李大人一路疾行到了大内。

御书房内,温暖如春,李纲整个人这才松弛下来,内侍服侍他摘去外面的大氅,又将他引到里面的阁子里,内侍退下,李纲就一个人面对官家了,不久,屏风后面走出来官家,那秀美的脸仿佛一朵永远盛开的花,只一眼,李纲就僵在那里,仿佛一觉醒来,他一个人被遗忘在了冰天雪地里。

“伯纪,别来无恙?”赵楷笑着走近他。

他们是老熟人了,十二年前的镇江,他们秉烛夜谈,哪能说忘就忘呢。

李纲眨眨似乎结了冰花的眼睫毛,喃喃而语,“这是真的吗?”他的眼睛始终不离那张脸,他又揉了揉它们,“不是在做梦吧?”他的声音带了哭腔。

他真的老了,怕冷,也怕动感情。

“靖康之后,臣多方打听,他们说他早已于建炎四年六月二十六日长眠于塞外,那个地方叫韩州。臣还派人偷偷去祭奠过,烧了好多纸钱…”他声音更加哽咽,魂灵似乎才刚从韩州回来,他的身体又开始抖动,似乎尾随了他一路的寒风又追了上来。

“这天下认识他的人,知道他的人,除了他的家人,无不想要他死,如果当年他真的死在了韩州,魂灵一拍而散,从此无嗅无味,无声无息,在这人间再无一点痕迹,倒也算是成全了别人的安睡,是不是,李大人?靖康以来,朕听说你一直睡得不错!”

李纲抖抖索索地更厉害了,他举起颤巍巍的双手,摘了官帽,捧着手里,又跪下去,将官帽放到一旁,认真俯首叩拜起来。他的发簪因叩拜而从他干枯如杂草的发髻上掉下来,他眨眼睛已是披头散发,像个即将被刽子手拖去刑场的囚犯。

赵楷看了一眼他的头发,非黑,非白,乃是烈火熄灭后满膛的灰。

从靖康元年四月到今天,整整一十三年了。

一十三年,火也有烧尽的时候。

“臣罪该万死!这些年来,臣无时无刻不在悔过,只是错已深铸,臣百身莫赎。”

多少个日日夜夜,赵楷曾彻夜难眠,当一切还有挽救的时候,他在这个人身上寄予了那么大的希望,只要他按照自己说的去做,一切都会大不同,可这个人却戏耍了他。

“他们都说你是靖康第一名臣!”

“臣实则靖康第一罪臣。”

那么多人死在了靖康年间,一个盛世的大宋如一件精美的瓷器一样从高高的地方摔下来,摔的粉碎,而这个人就站在架子旁,他已告诉他如何去救,可他偏偏跑出去,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提了一桶水进来。

“”判你人头落地,你无话可说吧?”

“臣该死,官家给予臣何等罪罚,臣都接受,可不能说臣就无话可说了。”

“你还有话要说?很好,那你说说,当初为什么要一意孤行,为什么不听劝告,为什么一定要与耿南仲他们争斗?明明已经答应了回到京师就要以身体缘由自请辞去一切本兼官职,落得一介草民,安居京师,以等待时机,可是你是怎么做的?你请辞了吗?”

“人都言事后诸葛,现在回头看,郓王的确大才,臣看走了眼,在郓王面前,臣自以为是,的确是空活百岁,可十二年前,郓王年不过廿五岁,青葱稚嫩,大家都讲老谋深算,老成持国,臣与他之前又并不熟,他的话初听很有道理,可后来臣细细琢磨之后,也有不妥之处,所以,臣回京后,在一意孤行之前,臣想跟他再见一次,再请教一番,可惜他已被渊圣禁足,臣终不是不能探知他人究竟是被关押在了哪里,臣当时想,如果郓王真的能未卜先知,那他肯定也算到了自己回京后这样的结局,那他为什么还要回京?如果他有摆脱渊圣施加给他的桎梏的法子,所以他自信满满,根本就不在乎渊圣如何对他,那他为什么从未跟自己说过这方面筹谋的只言片语?臣想他要么是并没有在镇江时臣误以为的那么聪明,要么就是他根本就没有把臣当成他最贴己的人,有些事,有些话,他对臣留了一手,并没有做到完全的讲出来,他对臣有防范,而臣那个时候还在焦头烂额的派人四处寻找他的下落,想着在拯救大宋之前,先拯救他!等到臣想明白这些的时候,臣也就淡然了,郓王有自己的路要走,臣何尝不是,每一个人每天都要有很多的路要走,如何走,你可以听从别人的建议,也可以不听,而大多数人都是不听的,而大多数人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所以,臣决定,跟郓王一样,自己的路,自己走。”

“自己的路自己走!”赵楷嘿嘿地笑着,带着嘲讽。

“臣生性桀骜,一生主战,从不主和,面对羞辱与不公,忍气吞声,委屈求全,以退让求得敌人高抬贵手放过,那不是臣的本性,臣做不来。

“你不是主战,你是不想为郓王而战。你回京之后,思索万千时,一定想过郓王值不值的你跟随,对不对?”

李纲一阵默然,继而抬起头来,说道,“事到今天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不错,臣当时思量郓王过往,想到当年征辽时,郓王身为监军,既然已经知道了童贯的种种劣迹,为何还要选择上折子弹劾?人人皆知道君对童贯向来言听计从,宠爱有加,别说是奏折,你就是递把刀给道君,他都不会杀童贯。郓王是监军,有随机处置之权,明明几个刀斧手就能做到的事,为什么偏要走一条最危险最难的路?”

大宋是一个讲法度的国家,皇子犯法,与民同罪,在这样的圣贤书的灌输下成长起来的赵楷那时的确还没有老成到可以随时突破窠臼的勇气和胆识,他看见了童贯的不法,自然而然地选择了相信父亲,相亲大宋律法。结果,他错了。

“反观童贯,知道消息后,为了做掉郓王,不惜以几千颗宋军士兵的脑袋,制造一场败局,以换郓王一死。”

“说到底,你是对郓王没的信心,如此说来,错倒是郓王的了。”

“臣的意思不是说错在谁,而只是说,在一条未知的路上,谁都可能会犯错,所以臣想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走自己的路。所以,臣选择了与奸人针锋相对,哪怕官职一再被贬。臣为什么要这样?因为臣完全同意郓王的判断,金军很快还会南下。所以,在他们进犯之前,有关于臣的消息,京师百姓听到的只能是越发地勇敢,越发地正直,越发地刚正不阿!只有这样,在金军再次南下时,臣才能点燃比第一次更大的士气,更多的民心!臣这已经在为交战做准备了。

臣受的委屈越大,将来可凝聚的力量越多!

臣断定,宋金第二次开战,一定会更血腥,更残酷!

第一次与金作战,已经很多人为国赴死,战后,臣看见,东京城内激情退去,苟活之心泛滥,民风由战前的淳朴转向享乐,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昔日的为国赴死者成为暗中被讥讽的对象,这时但凡臣与奸臣有一点点的暧昧勾连,来往馈赠,妥协,退让,但凡臣的名声有一点点的杂质,污点,都会被千百倍的放大,都会让活下来的人失望,让那些死去的人被讥笑为不值。

所以,要救京师第二次,郓王叮嘱的话臣不能听,还要反其道而行之!”

“所以,你的计策是,不断与耿南仲争斗,矛盾越大越好,待金军再次南下,渊圣需要你时,你奉诏回京,正好为激励人心,杀耿南仲祭旗!耿南仲,是你为打败金军而故意培养的一件醒目的人肉法器?”

“兵法上云,兵不厌诈,将计就计,就是这样。”李纲笑了。

“可说一千,道一万,关键的关键,是你没有回到京师!在京师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并没有回到京师!从离开那天起,到现在,你再也没能回去京师!”

“第一次京师保卫战,整整三十四天,臣从头到尾皆在,所以对金军的战力,对京师的防御战备,臣都了如指掌,臣本来算定京师第二次被围,金军就是两路兵马俱到,京师也可坚持六十天,臣无论如何也赶的回,可谁料京师后来居然闹出了郭京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