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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邻里都在揣测张远志到底赔了李家多少钱。李闯受够了明里暗里打量的目光,想趁冬天没到搬到青峰县去。
没想到,嚷嚷一辈子要搬离九华县的李母却迟迟不肯答应:“搬走?哪有你说得这么容易。得重新买宅子、买地,这世道骗子那么多,咱们出去了就是两眼一抹黑。再说,你到了青峰县靠什么立足?杀猪?人家当地没有杀猪的?凭啥从你这个外来户手里卖肉?等这点银子被吃干抹净,咱们靠什么生活……”
秋芳听得连连冷笑,说走是你,说不走还是你。
许是秋芳的表情惹了老太太不快,她斜眼看过来:“等来年沈氏的事淡了,娘做主再给你娶一房。实在不行,就招个上门女婿,终归不会让你断了香火。若是搬出去,指不定这丫头片子像她两个姐一样,心野得让你抓不住。”
冬天还没到,冷意就渗进秋芳的骨头缝。她站起来跺跺脚,走回自己屋,看见母亲正躲在她屋里缝衣服。
因心里不畅快,秋芳故意问她:“娘,你那件灰蓝色罩衣呢?若是不穿,你给我改个夹袄吧。”
果然,母亲在她面前哆嗦了一下,说:“我嫌它旧,早填在灶里烧了。”
秋芳恶意满满地笑了:“娘,你知道吗?刚才奶奶在院子里跟我爹说,明年还要给爹娶一个呢。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和沈姨一样蠢。”
你能一个一个都杀掉吗?
谁还能给你背锅呢?
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挑唆张大郎是凶手……为什么把我变成你的同谋……你也做梦吗?
李婶面色苍白,女儿用带着恨意的目光瞧着她,她崩溃却不敢大喊,低声吼道:“你这是什么眼神?你跟谁是一伙的?”
秋芳突然觉得乐不可支,她笑,笑着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我跟你是一伙的呀,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
“滚!”
秋芳擦了擦眼泪,听话地从自己房间里滚了出去。
李婶这辈子没有独属于自己的名字,在第一个孩子诞生后,她特意花钱找算命的求了个“芳”字。虽然婆母厌恶女娃,李婶却毫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总有一天她会给李闯生个儿子。再说,第一个孩子是女儿多好,以后还能拉扯一把弟弟。
但李婶嫌弃单名一个“芳”实在太单薄了,大户人家的孩子起名都是三个字三个字的,听说额外还要再取一个什么字。李婶不甘落人后,恰巧大女儿是在春天出生,她便擅自添上一个“春”字。
李春芳,多好,春风吹来百花芳。
李婶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若是读书,也能做个诗人。
秋芳却觉得,母亲之所以一个又一个地生女儿全赖她的自作主张——你生了春芳,老天爷可不得给你送来夏芳?既然春、夏都生了,那就把秋、冬也补上吧。
李婶怀过第四个,但没保住,她总疑心是儿子,没完没了地懊悔。秋芳却肯定那必然是妹妹冬芳!冬芳比她三个姐姐都要聪明,预见到人间不好,打个转就走了。
因年岁相差太大,秋芳对自己大姐的印象很淡。她只活在母亲的嘴里,是最最听话、最最贴心的女儿。
但这个最听话、最贴心的女儿,一声不吭把自己卖给了路过的行商。
秋芳还有模糊的印象,大姐那天带她去见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这里的高大只是相对她而言,毕竟她当时还太小,看什么都是高大的——那个男人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又塞给大姐一个小布包。然后大姐就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回家。到巷子口,大姐蹲下来把小布包塞在她的胸口,让她自己往家跑。
她拿着糖葫芦开心地跨进家门,回头一看,大姐正跪下对着她的方向磕头,然后起身汇入人流不见了。
大姐塞在她胸口的是一两银子,与当年爷爷买母亲的钱一样多。
秋芳大部分童年时光都是跟在二姐夏芳屁股后面过的。她见过县衙的小邱给二姐送脆松糖吃,她也沾光得了一块,甜得腻人。
可奶奶曾和小邱的娘吵过架。后来二姐夏芳被奶奶按头嫁给了一个做豆腐的。因奶奶爱吃豆腐,自己做太累,买又太贵,那便把自己孙女嫁过去吧,从此,从孙女婿那里拿豆腐就不用花钱啦。
临出嫁那晚,秋芳和二姐一起睡。二姐在她耳边说:“三儿,咱们得走,只有走出九华县,咱们才能活出个人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