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5章:巨星陨落柳宗元(2 / 2)遗落长安四十年首页

那年冬天,地处南方的永州,居然就下了一场大雪。

在如此恶劣的天气,在如此绝望的境况之下,他挥笔写下这首被称为最孤独的诗: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这首诗柳宗元有意或无意地写成藏头诗,每句第一个字拿出来,组成“千万孤独”。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千山万壑,一只飞鸟的影子都没有,甚至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

在这茫茫天地之间,只有孤单单的一叶孤舟漂在江上。

一个老翁,一袭蓑衣,一个斗笠,靠在船头垂钓。

江面广阔,江风寒冷,绵绵密密的风裹着飘零,落在头上、脸上、蓑衣上,老翁像一个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孤独地立于这一片白色天地中。

即使是一个不懂诗词的人,读到这首诗时,也会被这首诗深深打动,那无处可逃的、四面八方扑袭而来的孤独感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将人吞噬。那倔强垂钓的渔翁,可以映射出每个人那某一个异常孤独的时刻。

柳宗元最孤独绝望的时刻,就是写下《江雪》的当下。

诗孤、冷、寒、绝,完全不像一个壮年人该有的样子,李怡每每读这首诗,都会想起一句话:人的苍老往往就在一瞬间。或许那个时候,柳宗元就忽然老了。

元和十四年(819年),这一年,柳宗元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状况的恶化,他知道自知时日不多了,便开始着手安排后事。

在十月的寒风中,柳宗元给他的两位挚友刘禹锡和韩愈,各写了一封绝笔信,请求刘禹锡整理他的文集,请求韩愈为他写一篇墓志铭。

柳宗元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儿女们。他们中,有的还在母亲的腹中,有的则还没有成年。面对膝下儿女的未来,做父亲的柳宗元没有办法再照应,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两位好友刘、韩身上,恳请他们帮忙照顾他的儿女们。

这年的初冬,柳宗元在柳州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年仅47岁。

他就这样客死他乡,终究没有等到已在路上的赦免的诏书。自永贞元年被贬至永州,再到柳州,直到去世,这十四年的流离失所,如同一场无尽的风雨,将柳宗元摧残得遍体鳞伤。

在柳宗元的生平和文章中,可以清楚看到他内心的苦痛与挣扎。

他如同一只被困在黑暗中的飞鸟,四处扑腾,始终寻找着出路。当他终于找到一丝光明的时候,却再也无力飞翔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柳宗元的内心世界依然满怀家国的热爱和对亲人的不舍与挂念。

他在病中写下了许多感人至深的诗篇,其中一首写道:“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报荒十二年。”

他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什么是坚持与奋斗。

柳宗元历经生死,才发觉这世间唯有一人值得托付,那就是刘禹锡。

公元819年十月五日,柳宗元在柳州与世长辞了,柳宗元的四个孩子都还未成年,他将子女托付给了相交一生的挚友刘禹锡,一同寄去的还有他的文稿。

而当时,刘禹锡年近九旬的母亲也刚去世,他是在护送母亲的灵柩北归的途中,泊舟衡阳时,从柳家派来的一个专程给他送信的家人口中,得知柳宗元半个月前已经去世的消息。

这位柳家的家人在给他送来主人病故的消息的同时,也将主人的全部遗稿都带给了他。刘禹锡悲痛欲绝,一生要强的他捧信大哭,几乎崩溃,他做梦也没想到与柳宗元的衡阳一别竟成诀别。

刘禹锡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惊号大哭,如得狂病。良久问故,百哀攻中。涕泗迸落,魂魄震越”。

“呜呼子厚!卿真死矣!终我此生,无相见矣。何人不达?使君终否。何人不老?使君夭死。皇天后土,胡宁忍此!”

刘禹锡当日就写下了《重至衡阳伤柳仪曹》一诗,寄托他那无尽的哀思。

诗前有引:元和乙未岁,与故人柳子厚临湘水为别,柳浮舟适柳州,余登陆赴连州。后五年,余从故道出桂岭,至前别处,而君没于南中,因赋诗以投吊。

后又作《祭柳员外文》和《重祭柳员外文》悼念他。

韩愈在得知柳宗元的死讯后,痛感失去了一个知音。他为柳宗元的过早离世而惋惜,同时也为能够为他写墓志铭而感到荣幸。在他的笔下,柳宗元的形象栩栩如生,他的才华和人格魅力被描绘得淋漓尽致。

柳宗元去世后的第二个月,要为母亲守灵刘禹锡无法亲为柳宗元祭奠,只好委托自家人前往柳宗元的墓前祭奠。在写给柳宗元的祭文中,刘禹锡对着柳宗元的亡灵承诺道:

“誓使周六,同于己子。”

柳宗元去世前留下两男两女,最小的儿子柳周七还是遗腹子,被刘禹锡收养,视如亲生,一直把他抚养成人。而柳周六也在刘禹锡的悉心培养下,考上了唐懿宗咸通四年的进士。

“犹冀前路,望君铭旌”

刘禹锡从未想过挚友竟会先自己而去,自己本来是期望好友来给自己写墓志祭文的,毕竟,与柳宗元相比,自己才是体弱多病的那一个。

而柳宗元突然的溘然而逝,先前也毫无征兆,因此对刘禹锡的打击尤为沉重。

不过,刘禹锡还要拖着自己这副屡遭贬谪、多病多灾的身体,坚持着撑下去。因为他手中握着好友最后的嘱托,那张简短的字纸上分明写着:

“我不幸,卒以谪死,以遗草累故人。”

刘禹锡受命整理好友的遗稿,而柳宗元作为中唐时期最负盛名的诗文巨子,它的文字数量之多,涉及之广,使整理遗稿的工作成了一项艰巨的工程。但在现存的刘禹锡的文集中,没有发现任何刘禹锡感慨搜集诗文之难的只言片语。

我们只要阅读柳宗元的文集,就能感受到刘禹锡在整理编辑时的心情——这里面有多少篇诗文正是当初好友写给自己的文字。而翻看自己的旧稿,又有多少是当年唱和亡友的诗篇。

当年约好的“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如今柳宗元却失约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以贬谪之身,在当年分别的衡阳湘水之畔,吊祭自己的亡友:

“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

但他还要活着,去整理亡友的遗作,去抚养亡友的遗孤。

二十年过去了,终于,刘禹锡可以为躬亲编订完成的柳宗元文集题写序言,在这篇题为《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集纪》的文章中,他追述了柳宗元的生平过往,以及临终时对自己的托付,却对自己拖着病体整理遗作的艰辛困苦只字未提。仿佛他只是做了一件应尽之事,丝毫不值得炫耀和夸饰。

他终于可以让好友的文字流传后世了,柳宗元拥有的不凡身后名,刘禹锡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有此挚友,更有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