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前的京城,街面又起了风,像要送些人走,又像要接些人来。
腰间环首,箱中斜放着另两把刀。孤身背着书箱走近城门,浑身唯一光鲜的就只有竹筒里的圣旨。
阔大的赤色鎏金铆钉门前,于尉已然仪表堂堂地候着。
“哟,来了。”假装熟稔,客气地招呼,目光隐晦地偏向身侧、背上三把刀。
“奉旨入城,”天未降雪,混浊白纱下却已被凉风吹得结冰,“若来取旨,用跪的。”
于尉摆了摆手:“诶~此言差矣,咱也是奉旨前来嘛~”
风掀起白纱,冰碎成雪飘出,冷冷地扫在于尉身上,化成水沾满了额头与脊背。
气焰被雪水浇灭:“确、确实没旨……不过上面也确实很看重你,特地差我递点东西给你。”
一枚金牌。
宁白鸾侧目瞥了一眼,恍然察觉什么,冷哼一声:“因我命运驳杂,干系甚广,占算‘代价’太高,国师决定存一份‘代价’低些的‘定数’到我身上?”
于尉愣了一下,递出的手也僵住。
却见宁白鸾继续说:“宁某不懂占天神术,但略懂人心。金牌或许不菲,既非御赐,宁某可以拒之,对否?”
观其成色,宁白鸾轻笑:“如此足金拿去换钱,置美酒足以大醉两日,布恩可以施粥数日,无论天家官家,留着比我有用,权当宁某给于将军的见面礼。”
言毕,从初开的城门侧身掠进,消失在喧嚣街头。
街面上,鲜衣女子摇动着一头长发信步在深秋的街上。年货不需要备得这么早,但红叶武馆人多,又各自不同,年节赠礼要费心,闲来无事便会走上街头,是游乐,也是找寻灵感。
“铁口直断,不准不要钱了啊~”
听见吆喝,瞥见招摇的幡,她莫名升起个念头,走上前去。
命越算越薄,故不因事不占。这件事上,她也算深受顾琀的影响。
老人松弛的眼皮像要耷拉下来,红泥坐在对面敲桌时才抬起眼皮,眼睛却只打开了一条缝。
缝里窥见眼前片影,整个人哆嗦一下,掐诀的手指抬起眼皮,浊黄眼珠里谄媚又惶恐:“哟,红、红叶馆主……您想算托人喊一声就好,小道可以上门给你算……”
鲜衣散发上街,京城里这样的女子,只有一个。
颜秋敲桌的手指停住了,杏眼眯起。算命老头自知说错了话,悻悻埋下头去。
“怀玉武馆,是你说来就能来的?”
怀玉武馆不拒来人——只要心正。但开馆至今收的全是女子,正因为碌碌无为的男人们面对颜秋这等美人,极少有正心正念的。就算有,也该忙于自己的目的——底层的挣扎很艰难,京城竞争尤为激烈,草根无暇花大笔时间练武。
“呃……小道失言……”
颜秋摆摆手:“行啦~算,本女侠宽宏大量,银子不差你的。”
专注心中的无名念头,却仍不知所谓,只是摇晃着手中包浆的龟甲,其内三枚铜钱六度摇落,老阴,少阳,少阴,然后连着三个老阴。
算命先生嘴里念念有词半晌,想去翻手边铜钱剑下压着的书照本宣科。封皮侧面的颜色与内页明显不同,显然故意撕去原本封皮,换上如今群魔乱舞般抽象的书壳。
颜秋已跻身一流,速度自然比他快得多,先行抢到书翻起来。
翻来即明悟:“哟,《易》书呀,怪不得敢说不准不要钱,感情错也是圣人的错,错不在你。”
书丢回去,算命老头捧了几下才接住,轻颤着耷拉的眼皮,窘迫地翻书。
“呃……”偏头看看桌上黄历和小晷,试探着说,“师、师或舆尸,凶……”
“凶你爷爷的头!”红泥一拍桌面,倒也没多辩驳,冷冷掷下一句“闹心。”,扔下几枚“大袁通宝”,扭身离开。
一码归一码,她对外很任性,却不失善良。京城不必施粥,她会偶尔免费给穷人看病,遇事无论如何不会差事,所以这片最接近人世顶端的江湖也甘心容她。
农人收过早栽的苞谷,南方新一茬的稻米也早送进京城,街面上洋溢着粮香。
粮食摘过,最快一旬就能出新酒。新米早就收成,店里自然也开始上酒。
干、鲜茱萸的气味裹在粮香里,几家店还飘出茱萸酒的浓香。宁白鸾轻嗅着,脑海中胡思乱想。
或许枫叶红也有茱萸酒?师父的肠胃也遭得住。或许有缘再聚时,可以叫师父共饮。
师父去了何处呢?时隔多年,天子脚下的近水楼台,也该残存些蛛丝马迹。
想来,也是久未与故人重逢了。借酒观人,师姐大概变了许多。人的转变,在临终前无论旁人还是自己,都无从定论。只可惜阔别已久,实在想念师父与师姐,想念别有风味的兔肉,想念月下的桂花酒,想念那一声声或急或徐的“久儿”。
“久儿。”
身形猛然一滞,心想要雀跃着应声,意却敏锐地阻止。
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
“久儿……是久儿吗……”
身后的步子变得急促,像新式纫机踏板与传动的响声。
天才就是天才,断续的步声里听出步幅与速度,惊叹她悟出了自己的裁衣。
可“他”,不能用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