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织的传法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法兴”与“人兴”各自已足够敏感,一旦交错,会串联起许多线索,引动无穷的旧怨。
缠布的横刀与未尝饮血的轻刀在书箱里碰撞、摇晃,最上几页的纸早被蹭破。
为让刀放得安稳,白纸清出一些,白纸一侧放自己的刀;尹的刀短一些,最上的几层白纸被移到这一侧,垫着鞘梢。
素手触及肩头的刹那,一手不动声色地按在环首刀柄。
可颜秋没有怕,更没有退,伸过去的手不曾停滞片刻,坚定地按在略显单薄的肩头,红着眼眶,颤声问:“久儿……你是久儿……对吗?”
白纱晃了晃。
可肩上的手攥得愈紧。
白纱下的唇抿了抿,“他”哑着嗓子开口:
“姑娘,还请自”
脚面忽然被两滴清水打湿。“他”错愕间垂眸,眼帘低垂时,淹去半边的视野里水位忽然降低,又滚下两滴清泪,惊雷般砸在脚面。
那几滴泪仿佛有剧毒,从脚面开始,酥麻蔓延全身,稚嫩的身心摆脱长久以来的决意,双唇不自觉微张,翕动着,哽咽着,粗重迟滞起来的喘息也涌上哭腔。
起初没几个人看热闹,可当这两位都已颇具名气“大侠”在此接触、驻足久了,闲人渐渐围过来。
颜秋压低了哭腔,又问了一遍:“是你,对吗?”
从未想过已入绝顶的自己如此脆弱。先前是不愿答,而此刻哭得两眼发黑,竟已经无法答复。
脏白鞋面的污渍被泪水一点点晕开,在发黑的视野里越发模糊。
颜秋也不再问,而是绕过身后的书箱,紧紧拥住了“他”。
温暖的怀抱击穿了她最后的伪装,贴紧的刹那,她崩溃了,只觉两腿发软,竟软软地倒在颜秋身上。
颜秋咽下哭腔,向周围的目光略带歉意地解释道:“我家男人,给大家添麻烦了。散了,散了啊。”
然后在纷纷的瞩目中,搀着宁久返回怀玉武馆。
怀玉武馆不像落子班,并不给人疏离之感,而像是更高的尘世,众多门生们也有着自己的生活,学武更像是一种消遣。
收纳的门徒多了,其中的有夫之妇也多了,人们也就总在想,红叶馆主凭何与各龄的女子都交流甚欢?于是有些俗人就会想,红叶馆主这般姿色,明面上若没有丈夫,背地里肯定是偷汉子的,偷的便是妇人们的汉子。
如今才有些人惊觉,感情两口子是分头发迹。白衣仗刀,气质如鬼,还在近日出没京城,怎么不是那“白鬼”宁白鸾呢?由是闲人们开始钦佩二人的魄力,自己若有这样俊美的娘子或夫君,定然如胶似漆,怎舍得分别数年呢?
红叶此时欣喜若狂,才不会不在乎旁人如何想。回了武馆,第一时间召唤宿在馆内的“亲传”姑娘们,空出房间,买布、烧水、准备饭菜……平日里不拘小节的红叶武馆一下子精细地忙碌起来。
久别重逢会有说不完的话,但也要视情况而定,二人当下情绪过分充盈,最要紧的反倒是各自平复。身为世间唯二理解宁久的人之一,她并未多言,安顿好朝思暮想的小久儿,适时地退出房间,留她一人独处。
东耳房……
沉没在心底的残骸都渐渐浮起,竭力拼回那个残缺的自己。残缺,短暂,虚幻……彼此间互为因果。
现实依然残酷,她只是水涨船高地侥幸地贪心。
不再无谓地抵抗,事态已经发生,不妨顺势而为,最后做一次自己,不为再领悟什么、挖掘什么,只是坦率地自私——颠沛流离的一生,临终时值得有这样一段关怀。
尹诗源此行没带书箱。难得稍息,鬼使神差地打开书箱看尹记下的故事。
字里说,自家师父有个怪癖,大概是无敌的寂寞,每月会有近十日的闭关或独处,或许是在脑中与自己交手。
在怀玉武馆里安顿住下,换衣时愕然发现下裳的血。恍然想起,同行时一直用药遏退经期,红泥走后不再服药。
小心翼翼的爱里,患得患失的她做了太多伪装。
委屈已久,难得找回自己,为了爱与被爱还要再匿,人都会不甘心。也是这时才明白,自己早就选择了颜秋,选的也一直是颜秋。
忽然有些感慨。红泥也好,红叶也好,似乎自己精心计划的事,一件都没按着预想进展。
自己或许真没有谋划的天赋吧。
若来生能侥幸活在盛世里,可做一条鱼,做一阵风,什么都不要想了。
门板上叩响。即便不动用绝顶的感知,她也凭直觉判断出那是师姐,脆生生地应门:“进吧。”
语气莫名带着些生疏的撒娇。
颜秋推开门缝,张望片刻才侧身进门,却见宁久抓着榻上脏衣伸过来:“喏,帮我洗了呗。”
不客气,几乎是薄凉之人最大的亲昵。
当即眉开眼笑,接过脏衣放到一旁板凳上,坐到宁久身边:“那不成,自己的衣服自己洗,山上定好了的。”
宁久撅起了嘴,往床上一倒,一侧鼓起的腮帮子被压出窜气的异响,二人都没憋住笑。
脸上发红,难为情地埋藏进褥子里,只传出含糊的撒娇:“饭好了没?饿。”
颜秋哑然失笑,想起什么,问道:“能喝酒嘛?”
“一点点。”
不等她追问,含糊的声音抢着说道:
“枫叶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