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贰拾玖 其卿(1 / 2)惟此秋凉知我意首页

燕云州民风彪悍,花枝县不禁铁器。盘缠不算充裕,县内冒宋霁的名,铺子里掌眼,捡漏般贱买了一把不错的轻刀,红泥掏钱,赠予尹诗源,说是重逢与转正的贺仪。

至于宁白鸾?那顿打还不算“奖励”他?不算便多打几次好了。

位高文人为彰显身份,部分习惯佩剑,故天下不以薄身佩剑为武的标志,但若的是佩刀,便无论身形高矮薄厚与气势强弱,等同视作舔血搏命之人。宁白鸾一路走来,若真遇险,并非初窥门径的尹诗源所能承负。刀先由宁白鸾代掌,时机合适再交接。

宁白鸾敲定了行程。不在城内久驻,拣山路急行。绝顶也是人,人便会死。要杀绝顶,剧毒与少数机关均可,搭配起来,方法会更多。

蛋糕就那么大,天子脚下的贵胄们不敢分明在京城内有所动作,便将精力放到外面。还有疑似布衣门的身份……盯着自己的眼睛有多少?说不好。已经扬名,又不要京城扎根,只求尽可能神完气足地进京,好全力“爬山”。

入绝顶后,六感通明,可辨生息。其他途径不仅绕远,人气也旺,藏得住诸多变数;直穿过丘丛,无论何处寥寥人烟,总能先觉。

左、右、背,三把刀,格外惹眼。这样装备的人,不是大高手,便是弱智。走在路上,旁人也会指点着私语。

尹诗源会耍宝又像表忠般瞪着眼一一看回去,宁白鸾却无所谓。红泥倒是又有了新乐子,动不动就凑近垂落白纱,低声问:“小白,你说你当初要是这么玩多好,不比拄个拐气派多了?”

行步间刀在体侧晃动,预留给尹的刀似乎是刀鞘做得松些,刀身也在晃,在鞘里碰出轻响。听着红泥语气里的笑意,宁白鸾在白纱下翻了个白眼,瘪着嘴默不作声。

他才不想承认是自己没想到。

“既然不准备城里落脚,那便走快些,否则缺衣少食地在野路走上三五天,麻烦太多。”

听了宁的提议,尹诗源紧了紧皮箱的背带,加快了脚步。红泥则食指点着下唇,抬头思考片刻,煞有介事道:“也是,要是在山野里你这个绝顶想抓个‘炉鼎’,姑奶奶区区一流便是要遭不住……野地里也没墙可扶——嘶……要不扶树?”

尹诗源先是一愣,思虑片刻,恍然大悟,眼神也微妙起来。

宁白鸾没好气地伸手过去想捂她的嘴,却被红泥惶恐地躲开:

“干嘛?姑奶奶来事了……改天、改天……”

宁愣了一下,无奈地在白纱下撇了撇嘴。

她以前虽然话唠,也不总开这种颇有些冒犯双方的玩笑。

她是失了方寸……

忽然有些心疼,随之是黯然。

看来自己之前猜得没错,族人是她心结所在,亦是心神所往。

千里一别,两不相干……

白眉蹙起,不自觉又放慢了步调。

如果执意抉择,她的心里会选谁……

红泥心里,又会选哪一边……

带队开路的,忽然成了尹诗源。带足给养出城以后,三人渐渐保持起不远不近的间距,各怀心事。

虽然接壤,地貌却不同。文宇盛州地势平缓,燕云州却多的是丘陵。燕云境内最后一段路,贯穿数个山包,无论对于常人武人,都算一段辛苦的行程。

东北的茂林里,行夜路恐怕凶险。天色铁青时,逾越第一道丘,原地扎营。

宁白鸾漠然道:“我去拾柴,不走太远。”

解下腰间轻刀,面对面递给红泥,话却是对一旁嘱咐的:“刀放在这,遇事先喊,我即到。”

尹未点头,而是由红泥答应。又摸出一包屏退蛇虫的药粉,吩咐尹诗源清场后撒下,起身在不远处拾柴。

三人轮值望风,首夜安然。

东方泛白,宁白鸾自然醒来,先看向火堆旁枯坐的尹诗源,然后环顾四周,瞳孔猛地一缩。

想要浅眠很简单,心里只要悬着事,风吹草动便会醒。睡着后神意如何发散,也会比清醒时收敛,感知粗略许多。

即便如此也足以察觉,昨日只有两路人坠在身后,今日又添一队,而且在前。

所虑不止于此。

“怎么了……”

有宁白鸾在,红泥睡得就要惬意许多。只是,揉搓着惺忪的睡眼缓缓起身,感官恢复时,瞳孔骤然收窄,也如临大敌地看向前方。

远处林间的阴影下,隐约传出不加掩饰的喘息,比人剧烈运动后的气喘更加粗重,近乎野兽的呼啸。

尹诗源只是铭记诸多刀法变化,对单短暂交锋或能应付,却无二流之实,也不具备二流感知。即便如此,当他目光循着二人朝向逡巡而去,侧耳细听时,也隐约听到风鼓酒旗般的猎猎雷音。

分明的气势,胜过一流,却不同寻常绝顶的含蓄。

红泥侧目,眼里泛起骇然:“怎么办?”

尹诗源抿着唇,目光僵硬地锁在前方的阴影,不发一言。

宁白鸾淡然拨土盖灭了篝火余烬,从行囊里扯出一身衣裳,又自腰上解下环首刀,伸手穿过铁索环,指掌搭握在柄尾。

“走吧,避无可避,注意安全。”

他也有些好奇,一流之上,又非绝顶,是怎样特殊的存在。

踏在阴影前三步,黑暗里忽然有机括弹响,飞矢破风而出,却见宁白鸾抡动手中旧衣,箭的冲击被扭曲扰乱,钻进漩涡般被吸住,一一落在地面。

箭头丝丝缕缕的杂色纹路,大概淬过毒。

衣上穿开几道孔洞,有几支箭郎当挂在衣上,漠然削断,任之从两侧滑落,阴红双眸始终锁定林间的晦暗。

接箭的紧张稍微消退,第一时间嗅到林下逸出的气味。枯木,汗馊,数人的喘息,还有……

“圣药”?

未及多想,林间有铁索哗啦乱响,随着呼的一声,又有飞矢破风而出。力道胜过先前,却没有弹响与震颤……是手掷?

扬刀振开,忽然有种初面仇豪图的惊骇。

这该是怎样的力量?

听得铁索根根崩裂,业已凋零三分的山林里,落黄一阵酥响,比哈丹还要高大的身影撞断干枝闯出,拖在身后的铁索挂住几株低矮的“大柴”,枝干在刹那间被生生拉断,那身影则借力弹射般越冲越快。

宁白鸾当即刀转反手,左右挟起二人退上山坡,那道身影在山坳里冲远一点硬生生停住,又回头看向坡上,喘着粗气,提起手中比红泥那柄还粗长了一圈的铁矛。

宁白鸾皱起了眉。

错身刹那,近两丈的长矛挥动,打破了他的鞋尖,震裂的趾甲将露出的云袜尖端染红。

佛家以为人“本自具足”,心中洞天的剧变足以动摇外界,所以当某人秉持惊人的决心或意志时,身边有时会出现些微的异常,那是心志的示现。杀气,血性,都是心志的逸现,是武人专注对战时竭力避免又不可避免的“征兆”,是人心对世界的“动摇”。

但来人出手,连身为绝顶的宁白鸾都难以察觉。并非有多快,只是“漫不经心”。

望着那人痴呆的面相,恍然大悟。

痴儿意乱而心专,谓之“玲珑心”,先天忘意,后天忘心,漫无目的,为行动而行动。

忘心……

那是他也不曾逾越的关。

痴呆汉子挥舞长矛上前,宁白鸾自己或能躲闪,但带身后二人势必不及退身,刹那间短兵相接。

其快其劲几乎不讲道理,动转全凭直觉,反应之快连宁白鸾都措手不及,只是借凭身为绝顶的优势才艰难应付,宁白鸾倒有些庆幸尽欢楼上宋显世尽力尽技的指教了。

红泥目力跟不上,宁白鸾也只是略懂,几息后才忽然察觉异样。

粘杆?

演化得几乎看不出原样,他这个于粘杆一途只算初窥门庭的下手一时竟不敢认,瞥见红泥渐渐不由自主地入定般出神,仿佛那日摘星阁上的宋霁与宋仪,他才终于确信,这是单论运用已经不输绝顶的粘杆。

粘杆处与天家,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交手正酣时,确信他无法脱身,山坳里哨响,坡上林中蛰伏的人马轰然杀出。

二流三人,三流七人。

尹诗源当先大吼一声,人也已杀至近前。

一路走来见过的都是练习与切磋,不曾有应对危机的经验。先前为躲那痴呆汉子骇人的威势,下意识退了数步,此时已来不及取刀。

咬牙发狠,卸下身上书箱向冲在最前的持刀二流杀手狠狠抡过去,整个人被抡得踉跄了几步,向前扑去。

杀手吃了一惊,急忙转腕挥刀。刀锋砍破书箱,劈开三十七页纸后被厚厚的纸摞卡住。

因宁白鸾开悟后将每日记作一页,识武后对一切记得更细,或许不止一页。尹诗源来不及庆幸这个养成不久的习惯——他急着去夺刀。

仿佛神仙眷顾,书箱的皮带幸运地绞缠在杀手双手。书箱挟刀落地,纸摞翻倒跌出。杀手身势被带得栽歪,尹诗源则不顾在先前挥砍中拉伤、划伤的手臂,扑过去踢开书箱抽刀,抽离刹那顺势抹在那名杀手的脖颈,旋步矮身间以脚跟跺起碎叶与尘埃,将刀反手刺出。

未被切割的纸页在风中哗啦啦翻动,某页在风里飞出。

上书细密行楷:……某年某月某日,霍兴兵向笔者言,……家师宁白鸾对霍养神第三次开刀,长刀借阻滞力出鞘,旋斩袭人……扑倒扬沙,反身向心窝刺刀,以下犯上,刀尖离霍养神竟只有半掌。

他自知无从插手宁白鸾的战斗,又觉得不该在此时惊醒入定的红泥。但他有写下的记忆,那是他的宝库。只犹豫片刻,跨越倒下的杀手尸身,提步上前。

其他杀手回过神来,围猎般分作三路上前。围网所开一面,是酣战的二人,仿佛化外独立的领域,无人能侵触。

宁白鸾此刻又陷入了那种诡异而奇妙的状态,无比沉浸,无比专注,无比尽力……

山间草木、碎石,让每一步都不能踏在实地,总一点点发虚,借力时不能尽力,散在体内就会内耗,其效胜过体能的消耗,致人更快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