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贰拾伍 貪狼(2 / 2)惟此秋凉知我意首页

怯生生地俯身伸手取下挂住的裙角,缓缓扭头看向黄熟,眼里竟有无措与惶恐。

迫于无奈,宁白鸾配合地穿着女装。换衣时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被他一口回绝。黄熟在门外听着窸窸窣窣地响声持续许久,间或一两声闷响。想着武试都没被放倒的堂堂“白鬼”在几件衣裳底下阴沟翻船,觉得相当好笑,却也无比感动。

一面之缘,竟甘愿付出至此。

暗下决心,若将来宁白鸾有难,但凡来得及,青衣社必定倾力相助。

看惯风波,面上不显,掩住笑口半开玩笑地柔声道:“无妨,一件衣裳而已。你又不会像那些蠢货,变着法想弄些腌臜的东西到我们衣裙上。穿脏穿旧,我再让轻罗给你挑。”

原本奇怪,落子班的姐姐们各个身材标致,怎能为他匀出一件快分不出前胸后背的衣服,原来是出自还未发育的轻罗。

宁白鸾闻言如蒙大赦,感激地点点头,背对着仰成大字的轻罗,矜持地合衣侧卧。只是想到穿着正主的衣裳躺在一张炕上,这身上……总觉出点不自在。

天脚泛红,宁白鸾幽幽醒转。这一觉睡得太沉,他竟有些后怕。

朦胧睁眼起身,看见轻罗坐在炕沿,饶有兴致地浏览自己开出的几张抓药单子,翻弄碾了一半的药碎。

见宁白鸾醒来,她扬了扬手中的方纸:“宁哥哥,教我医术,好不好?”

金钗遇上舞勺,叫声“哥哥”倒不过分。只是罕见地听人叫“哥哥”,宁白鸾难免有些汗颜。

羞涩地微微颔首,垂眸思虑良久,有些凝重地开口:“若有缘再见。”

“宁哥哥,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长睫遮住眼里的光:“路程很近,翻过山便到。只是……要走很远。”

窗户忽然响动,宁白鸾来不及去取门旁横刀,只得一手将轻罗护住,一手抄起炕沿上那柄一直以来不离身侧、却也不曾见光见血的宝刀。

一直不曾察觉,翻窗才有动静,来人实力比他只高不低。

却见半开的窗口笨拙地翻进一位蓬头方士,白衣上还沾着新鲜鸟粪。

并未第一时间进屋,而是骑在窗台上,向外抖落自己浑身的断枝碎叶、泥土尘埃,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埋怨:“乖乖,入秋了不急着南飞,还蹲在树上屙屎做甚?这青衣社也是,后院不寻思种田,养这么多树干啥……”

宁白鸾愕然,试探着问道:“綦毋仙长?”

忽然有人出声,綦毋忘忧吓坏了,“哎哟”一声低呼急忙上前掩住出声者的嘴,好言哄道:“祖宗诶~千万别出声……贫道不偷东西,看一眼就走,看一眼就走……”

这才看清眼前人:“咦?宁小友?你也来看黄熟姑娘沐浴更衣?”打量着他身上女装,不由得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厉害呀!比老道我准备得还充分!”

宁白鸾愣着,只觉头脑昏聩,仿佛被驴踢过。当初来送武试入试帖,有过交谈乃至交手,竟误以为这位綦毋仙长是世外高人,可眼下对所欲不加掩饰的放肆……颇有宋霁第二的风范。

熟悉了宁白鸾,忽然瞥见旁边还愕然坐着一位,急忙动身,却被宁白鸾拉住:“这个不用捂。”

“哦——”綦毋忘忧满脸皱纹欢快地挤在一起,一脸“我懂得”的表情——

线人,肯定是线人。

綦毋忘忧手上残有灰土,不经意抹了宁白鸾一嘴。宁白鸾抬手蹭净嘴边,低声问道:“仙长前来……就为这个?”

冠冕堂皇道:“什么叫就为了这个?老道年纪大了,就得意看点香的艳的,不过过过眼瘾。黄熟姑娘有多美,十里八乡可传开了,老道随缘云游四方,一旦走了便不会刻意回来,天知道何时才能故地重游,走之前总要看够啊。”

转头看向轻罗:“丫头,有没有……适合老道我的衣服?给咱也扮上,甜头少不了你的。”

轻罗满口贝齿咯吱直响。手指掰不出响声,干脆拎起一只花鞋,威胁般啪啪地轻拍在另一手手掌,咬着牙步步逼近:“好啊,先尝尝姑奶奶的鞋帮子吧。”

低呵一声:“宁哥哥,按住!”

满院听见黄熟屋里的嗒嗒连响,以为是轻罗借着大点的房间练舞,感叹大家一起看大的妹妹终于也要独当一面,各自心里都充斥着欣慰,欢快地听着。

綦毋忘忧一声不吭,甚至老脸上渐渐抑制不住地露出喜色,把宁白鸾和轻罗吓坏了。

这人……有病吧?

决心不再“奖励”他,轻罗咬着牙停手,只是愤愤盯着老道满脸的鞋印,手中花鞋都被握得有些变形。

就算有所保留,也是三流上位的力道,殴了半天,竟一点青肿都不见。

倒小看他了,竟是位绝顶,看来当初二人较劲,防水不是一星半点——不过脾气还好,不怕惹他。

宁白鸾无可奈何,叹息着将话题引出落子班:“你徒弟呢?”

“嗐,谁潇洒还带徒”

宁白鸾轻踢了他一脚。

老道吓得缩身躲闪,显然对“男人”的接触不那么受用——好看的也不行。只是稍微严正了辞色:“当下未传全法,且吟那小子还得考验一下。”

“綦毋且吟”?宁白鸾将这个名字暗暗记下,又问:“和带他来这有什么关系?”

綦毋忘忧慢条斯理地答道:“世人皆唾弃落子班,若他也为此变心,自然不给他全法,反正老道还有命再养个徒弟。”

活在别人眼里之人,注定也会死在别人嘴里。这道理,不羁的灵尊早以身教。

察觉他对自己说话时,气机不自觉地锁向一旁的轻罗。

宁白鸾笑笑:“轻罗,姐姐们把新药买回来了吧?帮我拣拣。”

挑拣原药的本领,宁白鸾图方便教了点,勉强够用——这倒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屏退六耳。

轻罗颦眉张望两眼,懂事地掩好门窗退出去。

綦毋忘忧捋着鬓角吹下的灰白乱发,咂着嘴一本正经地点评道:“腰身不错,底子也好,纯正的美人坯子,就是发育有点晚,年岁又太小,没有味道……”

“黄熟姐如何,那是你的意外之……托辞,既然循着我的踪迹来此,应有要事相商。”

“你怎”

“你不操心。”

老不正经的被狠狠噎了一下,半晌才开口:

“……宁小友应当知道,你当下举动,备受天家瞩目。”

宁白鸾埋头捣药,并不急于接话。

綦毋忘忧语气更加冷峻:“你也应知道,医与武不同。传承间武会剧变,因为武重在修炼个人,人与人迥然不同;医却截然相反,为令济世之法得以流传,不得已在万患里折中,以求行之有效,即便经验老道的师傅也只能因人而异地略调配伍。”

宁白鸾漫不经心地轻轻“嗯”了一声,继续专注于手头的事。

他知道老方士想说什么。

各家成方带有各家的刻印,经验老道之刃一眼便能分辨。布衣门主张文武双全,师父顾怀玉的医术大概传自前代布衣门主,他在此为佳音开方,医治本身不怕人注意。可即便让贞女们先后从不同药铺抓药,还混了些无用的药,一旦查起,早晚仍会被高手看透与布衣门的联系。

老方士看他神色,反倒来了兴趣:“你这……是要进京谋富贵嘛?”

“是”字刻意的重音逼他皱起眉头。捣好的药倒出臼子,已有些不耐烦:“你不操心。”

老方士笑呵呵说:“贫道也略通医术,可助你遮掩。”

宁白鸾身形一滞:“图什么?”

“只求‘二字’。”

“二字”的词语可太多了。是“心安”?才怪,非亲非故,方士又太上忘情,来看美人也大概不过图个新奇,这老方士得“心安”恐怕都是几十年前的事。

想必与自己有关。这类盗窥天机的人能从自己身上看到什么?“布衣”?“宁久”?还是……

“灭星”?

綦毋忘忧安然坐下,慢条斯理道:“研习数术数十年,第一次看不懂‘天命’。定数变作乱象,勾起了玩心,仅此而已。”

阴鸷地抬眼:“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不敢说知道。”綦毋忘忧讪笑道,“贫道这里有个残方,宁小友或许用得上。”

不容拒绝,随口念出一串药名。

宁白鸾垂眸听完,眉头拧到一起。

不言用量?

綦毋忘忧乐了,从神色看清他的疑惑:“不过是个概念,至今未有成品,不然怎么叫‘残方’呢?”

“是何功效?”

虽是“概念”,也该为“目的”而作,自然会有功效。

用药上看,其中几味能聚气沸血,常人用之,定然有不轻的反噬;至于其余药物,暗含复杂的顺逆生克,用量不解则合效不明——所能知晓的,配伍但凡不慎,九成会死。

“丹名‘渡厄’,据说配伍无定式,心诚则灵。只要懂药,顺本心炼之,便可助人达成夙愿。”

瞥见宁白鸾令人望而生畏的惨笑,咧开的嘴里吐露他未第一时间言明的真相:“如愿,便死。”

成品不传,也叫“未有成品”。

面上隐晦的硬朗线条刹那间幻成刚毅决绝的硬朗侧颜,饶是綦毋忘忧也为之吃了一惊。揉了揉双眼,再定睛时,眼前人又成了那副平静而阴柔的面容,听他问道:“这样的丹,为何想着给我?”

綦毋忘忧愣了一下,望着那双清明却不清澈的眸子,沉声答复:“你有死志,大概可作为底牌——当然,用不上最好。”

男子仍然侧坐制药,狡黠地展颜:“臭牛鼻子,咒谁呢?”

笑颜落进眼里,綦毋忘忧忽觉脊背发凉。竭力回忆着,却发觉记忆里的面孔完全模糊,只有惊心的疑问在脑海里游走:

五官鲜明,颌线盈润,语音微哑……他最初,便是这般面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