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整个人间被压得静谧。
黄熟躺在褥上,侧目望着天井的梁木,总觉得它一点点凑过来,快要滚到自己头顶。
她是很擅长自欺欺人的,今日却无论如何不能说服自己。
武人不都懂医,可似乎强大的武人们似乎都会些接骨、诊脉、相面的本事。修行路上走来,人潜移默化中剧变,感知世界不再全凭五感,渐渐越发依赖“经验”,这份经验被世人称为“功力”。“功力”能总在很多地方,诸般无师自通的能耐,都是“功力”使然。
贞女修行相同,经历相似,身体状态也渐渐趋同。贞女一生三十六载,半只脚踏进一流的自己快要走完,加之身体状态几乎停滞,从前今后诸变下的诸相都能大致推断,才越发觉出佳音体内的异样。
贞女们被世人遗弃,也被世界遗弃,违反常理的三十六年生命里,注定无病无灾,瘟病都奈何不了她们——这粉土究竟是什么?
院里静下来有一阵了,盥洗或排练的姑娘们大概也都沉沉睡去。想到明天还要待客,竭力驱赶着脑海里的千思万绪,闭紧双眼逼自己睡着。
这时,屋顶“嚓”的一声细响。声音很轻,却不妨碍醒着的她听到。
猛然起身,抄起即便睡着也会横在手边的梢子棍,赤脚下地,轻手轻脚地凑到门前。
一道鬼魅般白影唰地跃下,她推门而出,扬棍便打。
捎节的铁质短棍鞭一般抽去,即将触及目的的刹那,白影却瞬间闪出视野。
凌厉的攻击骤然落空,下一刻,肩臂被人从后兜臂揽住,口鼻也猛地掩上一只手。
正要挣扎,身后传来温和的低语:“黄熟姐姐,是我,宁白鸾,我们不久前见过。”
是宁公子?他为何去而复返?
他松手站定,她仍在愣。
“是为了佳音?”
“是。”真诚点头。
不再多言,领他到门口。
“是轻罗当班?”
“班主姐姐?”屋内少女揉了揉眼,轻声问道。
轻缓将门推开条缝,动作谨慎得有点贼兮兮的:“佳音姐姐睡得正香,我们小声些。”
黄熟笑着点头。正是顾及这个才没敲门。
这才瞥见黄熟身后静静伫立的白衣,倒吸一口凉气,战战兢兢却依旧声若蚊蝇:“黄熟姐姐,你……沾上脏东西了?”
黄熟有些哭笑不得:“傻丫头,胡说什么,快给宁公子道歉。”
转向宁白鸾,低声介绍道:“轻罗,襁褓里被我捡到,打小就跟着我了。”
这位轻罗相比其他姑娘,年纪似乎小得多,衣着也保守,袖口和衣摆长得盖住踝腕,甚至戴着薄纱的尉与足袋,额上点着绛红的三瓣花钿。
“宁某见过轻罗姑娘。”
宁白鸾抬眼看她,她也探头好奇地打量宁白鸾。
也偶尔见过男人,但来这里的男人,眼里都是赤裸裸的欲望,这样略带忧郁的温和的真诚,只在和黄熟独处时见过。
黄熟打趣道:“以前还叫过我一阵‘妈妈’,我嫌老,就让她改口了。”
一下局促起来,脸上窘迫地涨红:“班主姐姐……快、快别说了……”
看着姑娘们调笑,他心里轻松不少,也坚定不少。
“正事要紧,”他走上前低声说,“我要再看看那粉土。”
照旧拿出绢布小心展开,举动轻缓,不敢带风。
却见宁白鸾走近,毫不犹豫地拈起一撮,在鼻前嗅了嗅。
几乎同时,嘴角不自觉地微扬,急忙咬唇遏住。眉头渐渐拧紧,轻轻“咦”了一声。
二女担忧地望着他,黄熟低声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眉头依旧紧皱,抿了抿唇:“听说过……‘云中仙’?”
轻罗面露疑惑。芳龄十二,当年事发时大约才要龀齿,不知也正常。
黄熟却震悚。“云中仙”一生只开过一样方,对应的也只有一种症……
“‘圣’……‘圣药’?”声音不由得在颤。
“圣药”务必焚烧吸烟,可眼前之物却是直接吸入,闻所未闻。但这类性质的药一旦现身,往往意味着早已传遍数州。天家不知,则兹事体大;天家若知……
她不敢想下去。
“相似,但不同。”宁白鸾面色凝重,“我医术有限,治愈把握不足三成……但无论如何,让她好受些,勉强做得到。”
宋霁头昏脑胀地醒来,察觉还是深夜,以为卧在摘星阁。看周围布置眼熟,才发觉身在家中。桌上被撕去数页的纸历静静立着,晕乎乎地眯眼看清,才惊觉自己睡穿了整日。
回家了?是宁兄送回来?宁兄又去了何处?
翻身下榻,腿软了一下,撑着床头立直,扶墙摸黑出屋,左拐探向隔壁。
未敢叩门,只是附耳到门板上偷听。
只有周遭风动,与秋后虫鸣。
料想也是,宁白鸾直面老祖分毫不惧,甚至渴望一站,总该入了绝顶。绝顶的呼吸绵长而隐蔽,他听不到也正常。
廊道轻响,是东南屋住着的宋仪。宁白鸾前脚刚走,宋仪便碰巧出关,擦洗后急着想用新悟的忘意找宁白鸾切磋,却得知几人已经前往城东青衣社。作为宋家正经闺秀,她没法正大光明地去,只得求助家主宋彰,却意外得知此事得了这位大爷爷的首肯,气鼓鼓地胡闹,一盏茶里将宋彰白亮的齐整髭须扯得鸡窝一般。
略微迟钝地察觉她身动有“身神合一”的余韵,看来出关不久,虽然掌握却不能自如收放。知道她睡眠浅,故不冗言,只是顺势问道:“宁兄回来了吗?”
却见宋仪顶着两只熬得乌青的眼,扬着拳头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宋霁,你还有脸问?看了落子班,带着一身尽欢楼的熏香和酒气回来,还把宁哥哥弄丢了,你要死是不是?”
只有情绪全无技巧的一拳撞过去,宋霁软趴趴地抬手,非但没挡住,还被打退数步。身子停住了,手才抬起来捂脸。
气一下消了,紧蹙着柳眉:“你……从不这样喝酒……是发生了什么?”
“男人的事,少管。”捂着脸摇头晃脑扭身进屋,几息后听见落榻的轻响,随即只剩匀称的呼吸。
惴惴不安地回屋,又是彻夜未眠。
东方泛白,宋家子弟照常晨功,尹诗源起得比以往早些,昨日迟起的损失务必补上。
取屋角冬夏才会启用的提炉,头重脚轻的物什,耍起拦刀把式却也有模有样。
几日前也偶尔晚归的宋霁自打提炉驱蚊,秋后老蚊咬人格外厉害,却见宋霁提炉傍身挥动,仿佛恋主的莺燕,上下翻飞,贴身却不沾衣,惊以为神。
宁白鸾大概也做得到,只是不曾卖弄,便掠影浮光般不知根底。
卖弄注定会夸张动作,他隐约看得清发力,便手自笔录,铭记于心。
宋彰早起“接天地灵气”,看见尹诗源舞动提炉,脚下猛地一绊,顿时觉得天塌了。
轻重均匀的环首刀,比一般刀法更侧重穿刺,尤其新派轻刀,格外重视进退的灵活。为培养腕力、熟练动势,会在木刀或木棍前端刻槽或穿孔,系上重物,训练筋骨与发力——这是宋家秘传练法的一斑。
惊才手下,莫非绝艳。自诩久经世事的宋老爷子罕见地慌了神:
不得了,不得了……再任凭这小子这么见习下去,早晚要出大事!
与此同时,宋府门前安然站定一位白衣老道,长发灰白油亮,目光炯炯,拂尘从身前一挥搭在臂弯,不紧不慢地候着,静待应门。
二位正主对外界诸变一无所知,一位虚心学习,另一位则专心忙于制药。
城东,青衣社宿处。每日照常排戏,只是城里人忽然发觉,贞女们进出的多了。以往只有几人采购,一月出来三五次,仿佛真要成为疏离世俗的一群仙女;而昨天一日来往数次,面孔有新有熟,穿好衣服险些没认出来。至今第二日伊始,各店开门不久,就见贞女四人进出两次。
初凉的秋风吹在屋外,黄熟的房间门窗却掩住,风凉难以入内。屋内,宁白鸾额上数次铺满细密的汗珠,起初以衣袖擦拭的轻罗几下便觉出不足,改?洗了一块手绢候在一旁,及时拭汗。
落子班住进了男人,难免惹人口舌。黄熟只对姐妹们宣称来了位女良工,或许可以治愈佳音。虽然信得过姐妹们为人,终究没派人轮班照料,只让轻罗打理侍奉。白天黄熟安排工作,闲暇时便来替班,让轻罗休息;夜里黄熟务必露面照料场子,便全由轻罗代劳。
黄熟小心开门,扁身进来,又将门掩好。她来接班。
“轻罗,歇歇吧。”
“哦。”轻罗脆生生地应答,又?净了手绢,双手递给黄熟,轻轻掂着步子到桌前吃了半盏清水,掂着步子回来。
黄熟坐到炕沿,柔声对宁白鸾说:“两宿没合眼了?你也歇歇吧。”
宁白鸾停下动作,却没有卧倒的意思,只是依旧愁眉不展,盯着研钵里的药渣。
轻罗褪下闷了一宿的花鞋,念及宁白鸾还在,思虑再三没有脱袜。瞥见宁白鸾微微拱起的眉心,思量片刻,拿起地上的花鞋放到鼻前嗅了嗅,轻轻“嘎”了一声倒在炕上装晕。啪嗒两声,花鞋一只丢在炕沿,一只横在地上。
宁白鸾蹙起的眉头不自觉舒展,嘴角也染上一抹浅笑。
黄熟哭笑不得地把炕沿的花鞋拣下去,轻轻在她脚掌掂了一把:“耍什么宝呢……”却见轻罗没有反应,呼吸平稳匀缓,竟是真睡过去了。
长身体的年纪,两夜不得安眠,大概相当疲惫。
转向神色缓和许多的宁白鸾:“我虽不懂医,却也知道头脑昏沉想不出好点子,宁弟弟也休息一下——安心,我的房间,其他人不会擅入。”
侧眼看看睡着的轻罗,又看看黄熟。
黄熟哑然失笑:“她没意见,我没意见,你个名声在外的男子汉羞个什么劲儿?躺下。”
犹豫着点点头,缓缓挪动身形,裙摆却被挂住,发出布料绷直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