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香汗淋漓的姑娘们欠身致礼,接过台边姐妹们递来的衣袍,麻利地披扎上身,仙子般翩然移步从后门退进戏社后方的院落。
“黄熟”最后致辞,揽尽台前打赏,妩媚地道谢、道别。
茶凉人走,戏社清净下来,后方居处却稍微热闹起来,“黄熟”略显尴尬地笑笑。
至此,宋霁才问话:“那位外地的什么……‘佳音’,是叫‘佳音’吧,今天怎么不是她演?”故作夸张地调笑道:“天啊,‘黄熟’啊‘黄熟’,你不会给人家穿小鞋吧?”
头一回从“黄熟”面上瞧出苦涩:“没有的事。只是……她状态不太好……”
“哦~”宋霁一脸“我懂”的神色,想起什么,又撤回了方才的明悟,“不对呀,你们不是没有月事吗?她没练过?”
“……倒也不是……”
“宁某略懂医术,可否让我看看。”宁白鸾上前一步。
尹诗源此时已细致将文房诸具纳入匣中,急于证明什么似的奋力挥手:“师父医术很厉害的,我这只手就是他医好的,动转起来与伤前并无差别,风雨天也不会胀痛刺痛。”
“师父”?
“黄熟”吃了一惊。参不透他气息,料定宁是一流中罕见的高手,倒没想过竟然已经有足够实力与威望收徒。
但,皮肉筋骨的“伤”,与体内紊乱的“疾”完全是两回事,比起异常的“症”,又更加不同。
“让我看一眼吧,就算治不好,或许也帮得上忙。”
望着那双眼,“黄熟”心悸一瞬,怔然点头。
跟进院,方才忙过的姑娘们大抵在擦洗,屋里传出水声,几间里大概还有人扬水嬉闹,传出银铃般笑声。
再里,有隐隐诵书声,有赤脚踏地的闷响,几扇门里还传出轻鼾,平和喜乐如一方化外净土,不似居处乱世人间。
今夜未登场的,有几位在门口探头张望,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好奇与诧异,似乎觉得无比新鲜。
并非没见过男人,以往也有一两个借着酒疯偷窥或硬闯,都被“黄熟”使梢子棍三两下敲断了腿拖出去。接触得到落子班的不会是所谓“正人君子”,但能被班主姐姐领进来,定然和一般男人不一样。
最里一间,散出轻微的汗馊,混着些许奇异的香,在深夜的空气里酝酿。
宁白鸾忽然一阵战栗。
那股气味,勾起些不好的回忆。
“黄熟”轻轻叩门。
温驯里带着惺忪的声音传出来:“进。”
轻缓推门,不等问询,先行开口:“啊,是班主姐姐啊……佳音姐姐一辰前瘾发,给她吸了点,刚睡没多会儿。”
心疼地望着倦倚炕沿的姑娘:“灵犀,看了多久了?下一班什么时候?”
倦得几乎难以开口:“轻罗一炷香后来换。”
“你回房睡会儿,我替你。”
赶忙晃头摇醒自己:“那可不行,班主姐姐天天待客,比我更需要休息。”
宁白鸾打断二人交谈:“抱歉,是否方便让我看看她‘吸’的是何物?”
声音微微发颤,黄熟愕然片刻,沉声吩咐道:“身上可还有?没有便请去取些。”
“有,有的。”灵犀从襟怀摸出一块包叠好的花绢,小心打开。
诡异的馥郁霎时盖过从体肤染上的淡香。宁白鸾扇闻几下,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意识猛地被拉回七八年前的方灵山,那种令顾琀都苦恼万分的事物,如今似乎演变得更阴险,自己医术却远远不及。
“除了她,是否还有人症状相似?”
“‘金钗’有过,发现的早,关了三天,又郁闷了三四天,勉强见好。可她这边,关了四五天也不见好,越关越疯,喂水都难,被捆着也要变着法儿的自残,总喊着哪哪又有虫在叮,哪哪有火针在刺,姐妹们索性放开她,只将那粉土管起来,等她瘾上来便稍微给一点吸。”
望着宁白鸾隐约流露出震撼的神情,“黄熟”继续说:“贞女自炼人元易令心神衰弱,从表征看,这粉土也会消磨人的心志——心竭时人便会死。她原本长我一岁,所剩的日子恐怕都不够吸完带来的东西。我和姐妹们商量过,‘佳音班’不走了,卧房挤一挤就还够,都留在这,大家一起,养她到最后。”
识文的男人们都怔住了。
文人都说贞女薄情又淫乱,还故作清高、“又当又立”,天下人尽信,无论男人女人,即便嫔妾妓女和娈童男娼也会鄙夷待之。岂知这薄凉惨淡的荒谬人世里,仍旧坚守着至情至性的,竟正是这群最为世人不齿的女人。
武人最认的书中道理,便是“君子不救”。“君子”力所能及尚可视场合不出手,“君子”口中的“匹夫”们自然更加心安理得。
用药不同用武,若无实在把握,则百害无利。
有心无力,想安慰什么,却觉得张不开嘴。桃红的唇翕动半晌,又随着皱眉被抿得生白,艰难地说:“……这样,就好。”
愧疚得近乎负罪,咬紧嘴唇扭身出门,甚至忘了辞别。
宋霁讶异,抱歉地笑笑;尹诗源也愕然,简单行礼辞别。二人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