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贰拾肆 泥佛(2 / 2)惟此秋凉知我意首页

临走回顾,瞥见黄熟悲切的愁容,心里有刀在绞。

夜色里匆匆回府,打发尹诗源回屋后,宋霁忽然一把扯住宁白鸾手腕——失魂般的宁白鸾破天荒地没有反抗,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出了宅门,左转闯进夜不打烊的尽欢楼。

“诶呀,这不是宋公”老鸨一如既往地笑脸相迎,只是语出一半,便觉出气氛不对,骤然止声,埋下头等着对面吩咐。

台面上砸下黄澄澄的一锭金:“摘星阁没亮灯,没人?”黄熟要强,和他熟稔后,不许他捧场赏钱超过五两。此行除却碎银铜板,傍身两锭金,一锭正砸在台前,另一锭早先临走时偷摸塞在戏桌下,由垂落的毡毯掩住,姑娘们次日白天扫洒时找得到,日后若被问起,便假装不知。

“嗯,没人。”老鸨的语气也压抑。

摘星阁在尽欢楼顶层,隔音最佳,设施最好,房间也最宽敞,推窗能直接看见天脚的垂星。

“好。”微微仰起阴沉的脸,“八两红叶武馆本家的枫叶红,两坛沙罗滴阳髓。”

老鸨震惊。两样酒皆不贵,酒价都涨在运费,即便如此,也远远不足一锭金。

宋长虹不止一次在尽欢楼出手杀人,老鸨见惯了他风雷俱下的冲冠震怒,第一遭在轻浮处世的宋大公子身上觉出不可名状的压抑。

滴阳髓产自北方沙罗,号称世间第一等烈酒,一口的辛辣便能烧热全身,沙罗猎人用以御寒,许多酒场老手都吞不下一两。虽不敢忤逆豪门,可若真出事,同样难逃一劫,提醒的义务总该尽到:“宋公子,两坛滴阳髓,会喝出人命的……”

宋霁并不理会:“上两层没亮灯,都干净?”

抿了抿唇:“干净。”

“尽快送酒上来。”

拽着宁白鸾向楼上走去。

花枝县虽无宵禁,二更后也会约定俗成地停了喧嚣歌舞。偶尔有歌女或客人上下,远远避开宋霁,不敢去看他紧绷得墓碑般死气沉沉的脸。

“你……心中不平?”幽幽回神的宁白鸾怔然开口。

紧绷的脸一下松沉,错愕片刻扯出笑脸,少了往日的轻浮与跋扈,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苦涩:

“宁兄怎会知道……”

神色落在常人眼里,只像是屈辱,知情者也只会猜到“气愤”,不该有如此精确的措辞。

黯然的双眼垂眸偏向一旁:“你不操心。”

“呵,呵呵……宁兄,我果然没看错你,你是个能人……”

笑容比刚才大方多了,也不再那样苦涩,只是笑声笑颜落在宁白鸾心里,莫名地疼,疼着潜移默化中成了知己的两颗心。

推门,静坐,封门,掷酒。

瓷碗被推到一边,不经斟酌,抱坛仰头猛灌,白净面容霎时涨红,又渐渐撑紫,梗着脖子半晌才硬生生吞下口中酒,面色惊险地退作火烧云霞。

宁白鸾捧起装着八两枫叶红的小巧酒坛,陪了一口。

“我承认,以前,我不服你,想着年纪轻轻,名声肯定不实。”宋霁又灌了口酒,喉咙里嗬啦啦一阵痛苦的鼓噪,艰难下咽,继续说,“但今天,我……服你了。你确实有些神奇……”

心里本就堵着事,宁白鸾倍感无奈。莫旗、红泥、宋霁……在他面前,人们似乎格外容易喝醉,醉了就说很多话,别人憋了许久的话,换到他心里继续憋着。他又不能开口,抑郁只有越积越多。

像鬼节对着枯碑、纸灰谈话,生者将郁结的心意托付给亡人,心神会得解脱。自己一路走来,几经九死一生劫难,眼下的目的,仍是一处死地——这次恐怕十死无生——倒也与死者没多大差别了。

“宁兄……你是不是觉得……我老宋……是个特放肆、特自私、特滥情的人渣……”

没有答话。喝多了的人,只是有许多想说不敢说或不能说的话,借酒吐出来,无需答复。清醒的人要守着心以保护好自己,最多贡献出耳朵,听完保守秘密便是。

“我……嗝。……只是觉得……这群叫做‘女人’的小家伙儿这么可爱……世间……怎么不能多给她们点关怀……”

听见粗糙得可笑、却饱含深情的言语,身心只有更深的沉默。

宋霁捶着胸口,汗水已经淹没满脸,快要睁不开眼睛,却依然大张着嘴呐喊:“我!……年纪不过廿八……‘黄熟’……三十二岁——我……知道!她陪不……了我多、多少年……但我是真心……真心想……娶她!……宋家……不会让娶贞女为妻……那就纳妾!我只是……只是想护着她、她们……让她们不用再疲惫地挣扎……可是,我只能用‘那种’方式,因为我姓‘宋’……”

忽然抬高了声调,几乎处在破音的边缘:“她们那么好!那么好……神仙看不到……天家……也看不到……一群有眼无珠的瞎子……都是娘希匹的王八蛋……都从娘们儿肚子里钻出来的……敢看不起娘们儿!嗝……”

话音越发含糊,渐渐听不清了,只是情绪依然饱满,怨愤地呼喊着,声音一点点弱下去、弱下去……直到摇晃的身影失手按翻了酒坛,埋头在满桌酒液里沉沉地睡去。

宁白鸾沉默着,万千思绪在脑海中交错,幻化成平生有意无意施恩于自己的女人们的笑貌音容,编织成一个又一个灿烂的灵魂。

推门而出,方才隐约觉察到的宋彰的气机已经无影无踪,走出两层院找到宋府管家,托他料理宋霁。

并不停留,继续向外走去,独步赶赴城东。那里,有青衣社的姑娘。

既然终归万劫,彼前,先救些人吧——有心无力的话,度一人,算一人。

人的身影在世间匆匆来去,形象完全出自世间残存的记忆。倾诉也是一种铭记,发乎情理,止乎信任,昭示着个人对外最大的虔诚——背负足够庞大而沉重虔诚的生灵,原本只有幻想里的神佛。

初凉的夜忽有暖风乍起,掀动熏上酒气的胜雪白衣。衣袂在上弦皎月的冷晖里浮动,灿烂,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