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七章 马嵬(1 / 2)从绍宋开始首页

“莫慌,头晕是正常的。”乌木头人目睹长子率众奔赴战场,面上神情镇定,不住宽慰身前老友,右手却不自觉一紧,直痛得腰后中刀被迫站在木墙前充当吉祥物的姚管事面皮发白,豆大的冷汗不住自额上往下滴,只能应对方要求勉强朝远处挥手,示意姚家护卫听命作战。

眼见自家弟兄被哄着涌入寨前中央阵地,便是想撤下也再来不及,姚管事忍痛瞥了一眼乌木头人身边寥寥无几的护卫,有心质问对方为何要挑此正共患难时对自己出手,难道是早便降了李家?可又为何要如此辛苦做戏!但嘴唇刚一翕动后腰处便一阵钻心般地疼痛,满心疑惑只得憋回腹中。

倒是乌木头人察觉到老友愤怒、怨恨、不解夹杂的复杂情绪,开口解释:“相识一场,俺实非故意害你,值是先前安排出了错漏,前头眼看要抵不住,俺与你总要留下一个,李家才算没白忙一场!”

眼见老友身子愈发抖动,乌木头人轻叹一声,将送入对方后腰的短刀松了些。姚管事双手颤抖,勉强把住寨墙木栏,哆嗦着嘴唇问道:“你既不姓姚,也不姓黄,何妨绑了我去降那李家?”

“降了又如何,大鱼争斗,小虾遭害。”乌木头人嗤笑一声:“今日李家遣军卒杀我族人,明日姚家黄家怨我倒戈,派人来烧我寨子又如何?你们三家汉人早便注定只有一方能活,俺可不想换个主子还要被丢出来挡刀,正好宋人官家平了天下,俺不如借此脱身,也好去别处享福!”

姚管事听得默然。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而断人官路者则更甚,六年前主家恐惧李昱战后清缴土地、打击垄断之举过于严苛,串联象州黄家叛乱逼迫李皋壮年致仕,正好是将人家两条路都给打断!更不必说李昱长子李岳乍一投军便得了官家御旨亲批直升入御营军中任职,有了军方背景,两家三方的冲突这几年愈发血腥,桂平府周遭几个军州不知多少小门小族一夜破家,人畜死绝,便是如自己这般外派一方的实权管事,一旦双方动了真格,不也是沦为双方角力中一枚被不断消耗、补充,再消耗的棋子吗?可这么说来,乌木头人的壁虎断尾之举才是明智?而自己忠心主家,勤恳任事难道反倒成了执迷未悟?

一念及此,姚管事望着走向寨墙扶梯的乌木头人,冷冷问道:“你只顾自家逃命,竟连长子都舍得抛出去作诱饵?如此自私自利,真以为逃得快便能比俺活得久么?”“乌木头人停下脚步,一双眼怔怔望向战场中央,自家长子那持矛屹立,指挥众军的英武身姿,目光既是骄傲,又有一丝羞惭,旋即变为决然,转头询问一名匆匆赶来的卫士:“哲儿、玉儿可都接到了?”

那卫士一路披甲匆匆奔来早已是汗出如浆,举起胳臂想去擦面上汗珠却又被甲叶硌得生疼,正局促间听得乌木蓦然发问,赶紧躬身答道:“小郎君已在墙下等候,只等头人去见。“

乌木头人闻言点头道:”辛苦你了……夫人未曾觉察便好,有她替我坐镇,寨中妇幼才不至于恐乱,今日事到底有一件还算顺心!”

那近卫听得乌木感慨,身躯一震,终究不敢隐瞒,咬牙将实情和盘托出:“头人恕罪!我等乍一前往小郎君寝处,便恰巧在路中被夫人撞见!”

“什么?!”乌木头人听得事泄,不顾旁边姚管事痛叫出声,丢掉手中短刀急急来问:“夫人,夫人可曾有甚么言语?”

“夫人只道让头人放心,寨中一切有她,还拿了些吃食并几件厚衣裳叮嘱俺们送来……”卫士言及至此已是语不成句涕泣不止,望楼中知晓内情的卫士感念主母平日恩德,也纷纷跪地向着寨中内厅方向叩首连连。乌木头人顾不得仪态,在狭窄望楼中来回焦躁踱步不止,终究不敢再往寨内多看一眼,只将头上乌羽长冠摘下拿在手中,露出满头花白乱发,于谷间冷风吹拂中淌下几滴泪来。

“好笑!好笑!”一阵瘆人笑声忽地传来,原来是腰后插着两柄短刀的姚管事趁人不备,忍痛倚着扶手挪到了墙角处,此时不顾伤口鲜血迸射,开口嘲笑:“抛妻弃子,卖友求活,年轻时一副狠心肠作威享福,老了怕了却想逃去别处过安生日子,天底下何来如此便宜的好事!真以为不争便能活得久些么!”

姚管事一番嘲讽丝毫不留情面,引得跪在地上的卫士们纷纷怒目而视,但嘲讽的当事人却不以为意,随手举袖擦干了脸上本就没有几滴的泪水,郑重吩咐一名特意卸了披挂的卫士:“与他裹上金创,切记要好生看住,务必活着送到李家手中。”旋即戴上华贵长冠,系好丝带,看也不看已是已是烧红了小半边天的中央战场径自步下望楼,四名披挂甲胄的缨盔卫士擦去面上泪水,与留守的同僚简单拥抱后也一并匆匆转下墙去。

呛人的浓烟,扑飞的火焰,乌瑞只觉自己的肺部如火烧般疼痛。他站在山民枪阵最前列,头发已经被烈火燎焦了一半,握住兵器的手上满是血泡。

烈火只是短暂打乱了李家的汹涌攻势。在意识到全军压上,寄希望于一波压垮敌人已是不可能后,李家甲士迅速调整了阵列兵种排布,以少量札甲持枪步卒配合二十余名身穿轻便锁甲的轻兵组成一个个较先前更为灵活分散的作战小组,一旦山民投掷火油罐,轻兵便立即举起盾牌掩护重甲枪兵撤退并投掷标枪射杀鲁莽追击的部族武士。

若是部族方停止追击,一批批身穿布袍麻鞋的无甲辅兵便立即冲上前来,忍着火燎烟熏将一个个染血的布包袱丢向熊熊烈火,这些明显是从死者身上取下的破碎布料盛装着后勤辅兵在后方匆匆采挖的泥土砂砾,极为简陋的装配却有效遏制了燃烧的火焰,同时也极大缩短了山民方借此喘息休整的时间。

双方战斗指挥的水平差距愈发明显。李家战阵依靠整齐划一的金鼓旗号以及众多老练基层军官,一个个作战小组倚仗厚甲利刃和默契的战阵配合,时而巍然不动,如礁石般将汹涌扑来的山民海浪砸得粉碎,时而前后交替,若刀锋锯齿不断撕咬吞噬着山民阵列的血肉。反观山民方,虽然人数众多,但只依靠原始的呼喊与简单的号角声进行指挥,作为阵线中坚力量的部族武士往往忍受不了单调、惨烈而又绝望的枪阵互戳,不断有武士丢下手中长枪盾牌,愤怒呼号着试图持刀与敌人近身作战,结果不但丢掉了自己性命,还连累身旁失去遮蔽的同伴惨叫倒下。

在意识到自己的拼命呼喊在嘈杂的小规模战场上根本失去了指挥的价值后,乌瑞索性领着重新集结的卫队武士勇敢地屹立在枪阵左前方。在如山如林般压来的枪阵前,乌瑞一面奋力激励身旁战士勇敢作战,一面全力挥动手中捡来的李家精工长戟,将一名名敌人击杀戟下,如此英勇敢战的表现,终于引起了李家指挥者的注意。

乌瑞才奋力挥舞长戟,将面前一名李家盾兵的铁盔砸得凹下半边,眼见鲜血与灰白脑浆流了那人满面,来不及喘气便有两名李家步卒默不作声扑上前来,齐齐挥动手中金瓜小锤狠狠砸中乌瑞小腹,登时便将他打得如虾米般在地上痛苦蜷缩,若不是身边几名部族武士拼命冲上来替他挡刀,堂堂木乌部的继承人只一瞬便轻易要被这愈发狂暴的战阵磨盘吞没了血肉。

一只浸满血色泥污的大手趁着短暂空挡死死抓住乌瑞腰带,将其粗暴倒拖至已是被冲得七歪八扭的阵线后列。先前出言痛骂乌木头人的青袍大汉熏黑脸上只剩一对眼白看得分明,嘴角也被利器划开了一条直到面颊的漏风血口,捂着嘴含糊不清道:“瑞小子,去拿或灌!去拿或灌!”

乌瑞吐出嘴中黑泥,连听两遍才反映过来这张漏风大嘴的话语意思,当即忍痛点头应诺、忍住肚中翻江倒海般疼痛,在一名忠心部族武士的搀扶勉强转后行得十余步,却见一队裸着臂膀的布衣武士慌张张寻上来,不待乌瑞责问便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嚷道:“瑞郎君!还有两队带了火罐的弟兄迟迟不见来,头人适才也不见了踪影,俺们怎么办!”

火罐没了?父亲不是说还有许多未曾用么?他去了哪里?为何不来救我?乌瑞听到消息如遭雷殛,脑中一片混乱,来不及理清头绪便被搀扶自己的部族武士突然一把推开,茫然转头来看时,一阵血雨蓦然而下,浇了他满头满面。

虎背熊腰的青袍大汉一脚蹬翻被斧枪搠翻后心的护主武士,口中千贼万贼地骂着还待要抽枪再刺,却被乌瑞身前反应过来的几名布衣武士奋力抱住,拔出短刀上下乱捅不止。青袍大汉怒目圆睁,丢掉手中枪斧,两条健壮臂膀将身上挂着的武士甩秸秆般扔到一旁,不顾身上血流如注几步抢上前来,就要按首领吩咐亲手掐死这不守信用的小贼。

乌瑞抹着脸上黏糊糊的血肉碎块,呆愣愣看着那双骨节凸起的大手朝自己掐来,根本无力也不愿再抵抗。但恰在此时,一支流矢不知从何处射过,锋利箭镞正好划开青袍大汉没有甲叶遮蔽的半边脖颈,被剖开的红白相间的喉管气管如花团翻出,一腔热血喷泉也似泼洒,直染得乌瑞衣袍尽赤。青袍大汉左手下意识捂住脖颈,右手仍是努力挣扎向前,口中嗬嗬作响,摇摇晃晃行了几步,终究眼中神光黯淡,如一座小山般轰然压倒在乌瑞身上。

最先飞扑过来的布衣武士挣扎着爬过来,手中短刀又在青袍大汉胸口连扎了十数下,这才一抹脸上喷溅血液,扶住乌瑞臂膀惶急问道:“怎么办?瑞郎君,前头马上撑不住了,俺们要逃吗!?”

“怎么办?”乌瑞恍惚回过神来,望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望楼,惨笑道:“父亲不要俺,你等却要好生活着,待我死后,便降了去寻家中儿女罢!”说罢轻轻推开身上那具怒目圆睁的尸身,拿住地上斧枪拄起身子,一瘸一拐,走向即将那座崩溃的山民枪阵。

几名布衣武士听得言语,其中五人咬牙丢了手中短刀,掩面奔寨中,余者捡起地上散落兵器后,相互对望一眼,默默追随前方主君而去。

寨墙护栏上,姚管事望得追随自己十余年的亲弟在漫天血雨中倒下,放声大哭,直哭到身上伤口崩裂,口中、鼻中、眼中一并淌出血来,这才对地上手拿伤药、纱布的卫士尸身道了声惭愧,吃力地将望楼警钟推倒垫在身下,艰难攀上后,翻身滚下高高寨墙。

首领长屋中,一位面容苍苍,素裙木钗的白发妇人依稀听得钟响连连,心中似有所感,起身宽慰面前抱着一名女童不断哭问“夫君与离儿何时归来?哲儿去了何处?”的年轻美貌妇人,好声将其与一群哭哭啼啼的妇幼劝出门去,回身锁了屋门,将腕上金镯取在手中反复摩挲,一声轻叹后,挥手打翻了桌上油灯,对着屋内渐起摇曳火光,温婉一笑。

乌木头人在三名缨盔卫士的保护下一路直奔谷内而去,途中但有散落族人试图追问寨前父兄生死的一概让卫士用刀鞘将其打砸驱散。一行人东拐西拐,七折八绕,一连穿过三座吊脚木楼,又穿过两处隐蔽岩隙,经过一段木架支撑的短短地道,直至见得一处格外矮小潮湿的木屋静静矗立,听得耳边隐隐水流声响传来,乌木头人这才松下心中一口气,将手中不肯放下的乌羽长冠复又戴上系好,这才在两名卫士的帮助下气喘吁吁爬上木梯。

这木梯久置在阴暗潮湿的地下,阶梯上早已生满幽绿的湿滑苔藓,乌木头人这些年勤于政事却疏忽了打熬体力,脚下一个不注意身子便猛然倾斜向一旁歪去。眼看头人就要跌落,地面上一名卫士情急之下顾不得礼仪尊卑,将手中火把插在地上,双手一把薅住了乌木头人脖颈,配合着地道中两名卫士使劲托举才终于将其拖至地面。

刚一爬上地面,乌木头人便刚刚迅速将差点勒死的头冠系带一把扯开,大口呼吸着地下暗河旁的潮湿空气,涨紫的面庞终于逐渐恢复了几分正常。狠狠瞪了一眼一旁惶恐请罪的卫士,乌木头人一手拍打着胸膛,一手朝着远处盖在暗河入口上的木屋指了指,示意对方赶紧去检查检查预先密封好的干粮、木筏、金银、告身是否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