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木乌部所处地形,恰似一只前端在水中,后部高高翘起的葫芦。周遭千峰竞秀,云遮雾拢,曲径深处,一条漱玉飞瀑倾流而下,万千真珠于岩间跳卷,天然积蓄一汪谷底幽幽深潭。
鱼傍江生,人逐水居,木乌部内寨便围住这一天赐水源呈两横两纵的“十”字格局而设。自谷底水潭往前,沿途筒车、蓄池、井楼、管渠各自耸立,沽取所引水源以供谷内作物浇灌,人牲饮用。头人及亲属居所、护卫耳房,坐落正中,四周武库、粮仓、库仓、议厅、演武场等一干建筑左右散落,远近参差,满满当当将这片谷中光照最足、气候最好的宽敞福地占据。
自谷底高地往下,地形急骤缩窄,尽是山地、丘陵、石丘等贫瘠恶地,一条称不上宽阔的蜿蜒山道盘旋而上,成为连接外寨普通部民、本部族人所居与内寨统治阶层住所的唯一通道,而此时此刻,乌虎身后大批甲士正一面收束降兵,一面为便利战团推进,不断用长枪将所杀山民尸首纷纷推下高崖。
乌木头人冷冷俯瞰眼前正沿着寨前平地如潮水般展开的赤色军阵,攥住木栏的左手手掌指节发白。
即便身旁部族武士并新召仆从、盟友之数几乎倍于来敌,但只一望对方高到令人咋舌的披甲率,略一细想如此毫不顾忌背后的倚仗,自登上头人之位起便一贯以强硬威重著称的乌木禁不住面皮微微一抽。
从战略上看,乌木头人的布置其实并无大错,甚至称得上果决明断。彼时其正强忍被自家亲弟摆了一道的怒气,在族中议事大厅中与姚家管事唇枪舌剑,商榷着如何从要交付府城的药材中扣下一批——真的是唇枪舌剑,部落头人与商队管事在上座推杯换盏,言语如勾,服饰多现汉人繁复精美风格的僮人武士与习气多沾染了山民剽悍作风的汉人护卫便在厅中抽刀相对,彼此叫骂推搡不断。
这个鼓起眼睛抡起刀子砍断好大一截木桩,夸耀上回自己追捕部落逃奴时,曾将那最不乖巧听话的逃奴妇女绑缚埋在地里,而后一刀自天灵劈作两半;那个嚷着曾有山民仗着人多势众想来姚家食铺白赚吃喝,被自家抓住后绑在柱上活剜出心肝下酒,还特意比划笑道,果是要下刀前先往那人胸脯泼一瓢冷水,如此剖出的心肝做来才爽脆利口;经历之丰富,民风之淳朴,只能说大宋自有国情在此!
而顷刻之间,一个个坏消息雪片般飘来。先是一名气喘吁吁的仆役匆忙在厅外叩首,哭叫道:“祸事!祸事!几多宋兵从地里钻来夺了寨墙!”随后不久,两名浑身染血的正经族中武士不顾拦阻,闯进厅中慌张禀报:“不是宋兵!似是汉人大虫打来,如今外寨告破,敌已迫近内寨”,最后一名信使干脆是身上插着弩矢被人架着进门,只强撑一口气道“来人披甲极多,弓箭厉害……为首的打一面李字红旗……”,言罢头侧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三波消息,前后不到半个时辰,乌木头人强忍心中慌乱,先是不顾一旁姚家管事抱臂调笑,喝止了堂中听闻宋军来攻一片惊慌喧哗的族人,指出若是州中禁军来攻,绝无可能绕过府城姚家消息的事实。而后在不知敌人究竟是何来头的情况下,严令麾下轮值武士尽快前往武库、财库取出甲胄兵刃与金银浮财,并发响箭、擂铜鼓,召集外寨轮休武士及新建附庸仆军不顾一切来内寨汇集。最后在得知来者打一面“李”字红旗时,仅呆愣了片刻,索性下令将取来财物就地发与随身亲近卫士,私语叮嘱切切,待其领命而去后,便坦然扶着那面渐死灰的姚家管事,一并登上那面象征意义重于实际防御能力的薄薄木墙督战。
危机来临时,最坏的行动,也好过没有行动。从战术上看,乌木头人在情报不明的情况下,已经竭力为己方争取到了最佳的御敌优势。不去想其下令抛下忠心部属举措是否会使自家长子寒心,也不论他坐视敌军屠戮部落族人的冷血举措是否会令族兵武士士气大降。此时此刻,乌木首领终究是用乌琅等人舍命拖延所换来宝贵时间完成了部中现存大部武装力量的整备集结。
如今形势,己方不但本土作战,士气高昂,而且占据高地,以逸待劳,而对方则节节推进,锐气已失,无论是战是降,乌木自觉都已经为部落存续尽到了最大的努力。
可想得再是周全,能改变自家苦心经营多年的寨子被人家一朝打到门前的事实?心中惧意再盛,可对方丝毫不顾民间械斗规矩,铁甲重弩公然相逼,自家若不底牌尽出做过一场,却哪里觅得活路!
眼见对方甲阵排布迅速,丝毫不给自己搭话机会,乌木头人也不愿再废神多想,瞟望一眼不远处几间特意用砖石垒砌的低矮平屋,右手锣槌奋力一敲。
尖利刺耳的锣声中,墙上弓手武士红着眼,不顾手臂拉伤奋力朝敌方头顶攒射箭矢,墙下誓要为亲人复仇的步行武士们则在胸膛中发出听者颤栗的悲号,督率身边侍从并一干姚家斧枪护卫宛如黑色潮水狠狠扑向面前赤色军阵。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寨前厮杀暂且按下不提,却说适才乌木头人目光殷勤望处,一名肤色白皙,耳穿银环,衣着锦绣的僮族青年正于寨角库房前焦急踱步,听得半空金锣声响,面上神色愈发阴晴不定,手中攥着的鲜艳红巾因不住擦拭额头汗水已然染成古怪的暗红色。
突兀地一阵刺拉拉风响伴随惨叫声自头顶传来,僮族青年愕然抬头,却见得远处寨墙上正奋力射击的几列弓手身上蓦地爆出大蓬血雾,随后一声不吭,如骤雨卷过的池中枯荷般纷纷栽倒凋零。
僮族青年心中一颤,终于下定决心将手中红巾系在臂上,朝周遭早便等得不耐的同伴使个眼色,便独自推门而入。
“珂弟??不是教你去最近的西门库房取贮藏火油了么!!怎地还不曾走!”昏暗的库房中,乌柏正忙着与一干兄弟将盛满火油的瓦罐、皮囊系往腰间,见得乌珂推门而入,不禁大怒:“李家庄客已是打到寨前,再多磨蹭,是要害了全寨老小性命才甘心!?”乌珂对兄长呵斥充耳不闻,只顾走将来把住乌柏右臂,乌柏一时挣脱不过,只低声骂着被其拉至库房角落,这才见自家幼弟面上已是涕泪横流,哀求道:“哥哥!我等此前不是与虎头约定妥帖了么?若他真个说服了李家做靠,便舍了性命助他刺杀乌木那厮,自此归附李家,再不受尉氏欺压!如何此时突然变了心意,又要替那只顾自家富贵传承的狠心头人卖命??!!”
“珂弟!你不懂!人活一世,自要活得心思透彻!”乌柏见到挣他不过,又望见幼弟白皙面上已是哭得双目通红,兀自心软,四下望了望,见头人派来其他武士都只顾手上忙碌,这才叹口气道:“俺原道虎头走南闯北,是个懂干系,见识广的,他若真有本事引来李家做后援,俺自舍了一身剐替他卖命无妨,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引李家大兵来杀戮无辜族人!!”
乌柏言及至此,亦是双目通红:“俺与你虽是本部乌姓,却家境寒微,自幼失怙,只得住在外寨破落处勉力耕作,幸得左右乡邻扶助才侥幸长大,为这乡亲不再如牛马般被人发卖才假意与一干弟兄入了头人麾下,可如今,可如今虎头那厮都做了些甚么混账事!!那城墙门前,外寨道中,遭刀砍枪刺,箭射锤砸的,都是你我族亲!”
“兄长!大兵过境,少不得错杀些无辜,至于那明知不敌还要出来顽抗的,自是族中富人,又不曾吃过俺们受的苦,哥哥何必心疼他们!”乌珂听得话语,心知自家兄长素来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最是看重恩情义气,由是一干兄弟才十分服他管束,可此时与李家相抗分明是个以卵击石的结局,此时若再讲义气,岂不是领着大伙往死路上走!当下便抱住乌柏身腰,苦苦哀求:“若兄长实在看不过眼,我等便留在屋中静待,来个两不相帮便是,如何要为了头人些许赏赐,便要亲负火油去战阵上冒险赴死!”
“停口!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有所为而不为!”乌柏眼见其他头人亲卫收拾得当后已是转出门去,而自家几个相好的年长弟兄正侧目望来等候自己吩咐,当下一推乌珂,低声斥道:“休要多言,俺这里既然妥当,这便先自去了,你稍后跟来便是,记住!冲慢些,躲在俺后头!”说罢,见自家亲弟仍是垂泪不语,立在原地不动,乌柏只当他年轻贪生,怕得僵住了手脚,只伸手轻轻拂去他面上泪痕,旋即招呼一声,转身扶刀随一干弟兄鱼贯转出门去。
乌柏身旁年长武士中,唯独有一个年纪格外年小的,因喜爱甜食,得了个诨号“糖猴儿”,其见乌珂浑身颤抖不止,只当他害怕,便笑嘻嘻自怀中取出一个麻布包裹递给乌柏。乌珂木然不作声,只双手接过拆开来看,却是几块小大不一的黄褐色饴糖。小猴儿见乌珂呆愣,噗地笑了一声,自手取了一块饴糖放入口中,踮起脚拍拍乌珂胸膛:“俺娘说过,刀捅过来可疼着,若是怕了,在嘴里含一块糖,便不觉得许多疼了,哥哥多用些罢!”言罢,便蹦跳着急急追赶众人而去。
乌珂望着糖猴儿背影,嘴唇颤动,似是想说话,却终究没有出声。只是将门闩上好,身子死死顶在门上,而后将一块散发着甜腻香气的饴糖塞入口中。
往常不屑一顾的粗劣食物似乎真如糖猴儿所说,在心里害怕时发挥了奇效。乌珂咀嚼着饴糖,感受着口中甜蜜,门外传来武士的凄厉呼救声、兄长的惊怒呼喊声,门上的刀剑磕碰声、利刃入肉声,在耳中似乎变得远了,变得模糊,不再清晰。
待到门下缓缓渗出鲜红,背后木门亦不再颤动,乌珂打开门闩,径自走出门外,对四周臂缚红巾面目稚嫩,却手持染血利刃、神情狰狞的伙伴道:“乌木那厮共安排三处人手取用火油,欲要借山谷地势一举焚灭李家兵士,可李家昔年收纳军中健儿何止眼前些个!我等正是青春年纪,未来大好时光,若真听他命令,只怕距死不远!不如将几处人手一干杀尽,临阵坏了老贼谋划,也好换个功劳去投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