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士跟随乌木头人多年自是心领神会意图,当即从肩上褡袱里取出一块米糕塞到身旁带着闪亮银胸牌,正眨巴着一双眼睛四处好奇打量的男童手里,双手扒住眼睑朝男童做了个鬼脸,引得对方一阵嗔怪后,这才笑着接过身后同伴递来的火把,直奔木屋而去。
乌木头人心中虽焦躁不安,见此情景也不禁莞尔。两位夫人所出四名儿女中,自己最骄傲的是成熟稳重而又坚毅勇敢的长子乌瑞,最宠爱的却是聪明伶俐,常在自己膝前承欢的幼子乌哲,哪怕连元配夫人都舍下也要在出逃时将其带在身旁。说到底,自己虽然自问本事不减当年,但终究是老了,不然怎会爬不上一架梯子?又怎会在李姚黄三家即将绞杀于州府的暴风雨前夕胆怯出逃,连妻妾都不敢带……若是年轻二十岁,不,哪怕只年轻十岁,只年轻五岁,自己也定然要趁此机会入局豪赌一把,纵是做了马前卒子,零落成泥碾作尘又如何!难道自己怕死吗?
可如今,自己真的老了,变得怕死、怕冷,只喜欢吃些甜的、容易嚼烂的食物,也想似宋人那样,穿着轻薄的丝衫睡在千张拔步床上,有侍女捧着冰鉴、团扇、果馔服侍,乌木头人抚摸着脸上皱纹,望着举着火把飞奔向前的卫士,禁不住轻叹。
通商为族人带来了汉人的醇酒、美食、好衣服,可这些过去想也不敢想的好东西、好享受同样腐蚀了僮族人吃苦耐劳的淳朴心灵,连一贯生活简朴的自己也不能例外。那摸在手里有如女子肌肤的丝绸、穿在身上透气又吸汗的棉布哪里是部族蠢妇手织的土布麻衣能比,前任头人传下的绣花布帽,又怎能与那用美玉、金珠装饰,戴在头上华贵无比的乌羽长冠论同!
只是这一切,真的值得自己舍了老妻、长子,只为保下一条命去贪图享受吗?想起乌瑞在战场上持矛奋战的最后身影,乌木头人只觉心中堵得难受。乌离被囚在李家……想来没有活路,不过好在有乌哲在,自己一番苦心,只要能将血脉传承下去,便是背尽骂名也值了!乌木头人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只皱眉看着吃着手中糕点,不住娇嗔向满面无奈的卫士索要火把玩耍的乌哲,伸手想要将其唤回身边——这般活泼喜闹,日后摔着碰着可怎么办?
“哲儿,快回……”一声呼唤未完,胸前挂着闪耀银牌的乌哲茫茫然转过身来,两只小手吃力地抓住那只对他而言明显过大的松油火把,低头看向胸前长长染血箭头,啜泣道:“爹爹,哲儿好疼……”
远处奔向木屋的卫士被五六只箭矢插满了胸口,软软跪倒在地,濒死之际却仍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拄刀怒目膝行向前,直至被利刃枭首,一腔热血如泉喷涌,褡袱里的拨浪鼓、糖块、糕点、木马散落一地。被乌哲抢走手中火把而得以幸存的卫士怒吼一声,一面捡起身边被射杀同伴手中掉落的火把奋力挥舞,试图吸引暗处敌人注意,一面发疯般推攘着抱住垂死幼子呆呆瘫坐的乌木头人,催促其先走逃命。
“我道今日合该俺发利市,你等还不信!”乌珂丢掉手中熄灭的火寸条,举起手中火把,满是惊喜地向同伴呼喊,白皙俊美的面容在火光照耀下愈发显得红润:“头人,半日不见,俺可是想你想得紧!苍天庇佑,终是教我在此处逮住你!”
“乌珂!你这藏头卖屁股的狗贼,竟敢背叛头人!”最后一名缨盔卫士认出乌珂声音,惊怒骂道。
“他若战死在寨前,我如何堵得住!既然在此处遇见,便是天意与我这一笔好买卖!”乌珂冷笑道,旋即捡起地上朴刀,将三个丫儿扣得紧了,与其他十几名面上满是贪婪之色的年轻武士围上前来。
“头人派了三队人手去取火罐,却只有一队最远的回来,难道是你这叛徒下的手?那可是你亲兄长!”卫士一面连连质问,一面苦苦用脚去踢呆呆坐在地上的乌木头人,可乌木头人只是失了魂般将乌哲的小小身体紧紧抱在怀中,埋头不语。
“兄长……兄长不识时务,一心要带俺们往死路上走,俺杀了他是为了救部落!这部落头人卖得,我如何卖不得!”提到乌柏,乌珂登时语无伦次,其身旁同伴们也面带愧色,手中兵器不禁低了几分。
缨盔卫士瞅得这一瞬机会,猛然将手中火把掷出,只见黑暗中火光一闪,这名老练卫士团身滚地,刷刷数刀间竟斩下五六截血淋淋的人腿来!
“头人走啊!”缨盔卫士狂吼一声,于一片惨叫声中提住一个丢了半边身子的倒霉蛋当作盾牌护住胸前,宛如浴血疯虎般直直冲向乌珂,沿途左劈右砍,直杀得试图阻拦的年轻武士们肢体横飞,乱作一团,
眼见自己带来的十几个伙伴折了小半,乌珂低低骂了一声,手上动作却丝毫不乱,先是左右踢开两个手持刀枪胡挥乱喊的碍事同伴,而后攥紧了手中火把,望准了狂奔而来的卫士,算准时机猛然向下一戳!
躲在人肉盾牌后的卫队武士骤然失去眼中光亮,脚步不禁一滞,刹那间,一把雪亮刀锋自黑暗中扫出,只一击便将身上披甲腿上却全无遮护的卫队武士斩得跪倒在地,乌珂闭住双眼,顺势拧身挥臂,吐气扬声,一刀将卫士枭首当场!
被斩下的卫士头颅在半空抛飞,划过一道弧线骨碌碌滚到乌木头人脚边,终于唤醒了这位在一日之间失去了妻子、儿子、忠心侍从并半世心血基业的父亲。
重新跃动的火光下,乌木头人抱着幼子尸身,望着急急扑来想要生擒自己的年轻叛军,面上似哭似笑,嘴唇微微蠕动,干脆拔出佩刀反手插进自己喉咙。
“该死老贼,故意给俺添堵!”乌珂见到头人自戕,不由得破口大骂,转身挥刀将死去卫士尸身剁成一堆血肉模糊的碎块,这才泄去心头一口恨气,左右问道:“你们刚刚可听清他说的甚么?”
火把照耀下,几名年轻武士望着乌珂白皙面容上四溅的血滴,不禁后退了几步,只剩一个胆大的怯怯道:“好似是说,你也逃不掉。”
乌珂一怔,不屑道:“老东西明明是自家没本事,死前却还要嘴硬,莫要管他疯话,既是没能生俘,咱们割了头颅也一样领赏!”胆大武士望着火光下乌珂赤红的双眼,噤若寒蝉,只顾捣蒜般连连点头。
“哥儿,受伤的弟兄该如何是好。”一名武士望着地上哀嚎乱爬的同伴,不忍问道。
“都是自家弟兄,不能弃之不顾。”乌珂眼中闪过一抹不耐,沉吟片刻,朴刀一摆点向两个年纪最小的武士:“小六,小十一留在此处照料,俺去李家领了赏赐便带人来接你们!”
唤作小六的年轻武士闻言面色一沉。李家那位夫人赏功一向大方,他早便想着取了这份功劳换下田土金银好去逍遥快活,怎肯在这黑糊糊的岩洞里平白干等,只是望着乌珂身后那堆血肉尸块,小六喉头微微蠕动,终究不敢争辩,也不管这缺医少药的环境两个新手武士到底该如何救人,只顾与另外一名同样郁闷的年轻武士抬起地上哀嚎不断的几名断腿同伴往木屋中安置。
见得大事已定,乌珂想起那包预付金珠还有许诺的李家赏赐,心中一片火热,捡起地上的华贵长冠与同伴轮流戴在头上互称彼此头人嬉戏。待到游戏够了,乌珂才招呼伙伴前去收敛战场武器、甲具,自己则对着地上一大一小两具尸身桀骜冷笑:“老头人,你的刀不够快,更不够狠,不过你放心,有我当头人,木乌部绝不会再任人割宰!”
木乌部内寨中,姚存方望着熊熊燃烧的首领长屋,吐出一口长气,转身祝贺道:“乌虎兄弟如今当家管着几千口子人,日后可要与俺们多亲近走动!”
乌虎听得恭维,面上神情却不变,望着身前乌压压一片被绑缚跪下的部众,叉手四向一礼:“若无诸位贤友鼎力相扶,俺如何能有今日前程,只待俺稍稍收拾部中残局便立时与各位赶往府中与二郎禀功!日后生意买卖若有不懂做处,还望多多提点!”
木乌部虽是僚人部落,可四五千男女丁口,就连李家也要动员三四百甲兵并同等数量辅兵才有十足前来攻打,若是头人有意配合,个中能过手好处可当真不少。韩屠、黄静、姚存方等人听得乌虎暗示,心下欢喜,纷纷回礼恭贺不断,唯有李福隐在人群后笑而不语,只暗暗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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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梦,三生渺渺,因缘无踪
虽堪恋,何必重逢
息壤生生,谁当逝水?东流无终
——《杨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