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六章 人心(2 / 2)从绍宋开始首页

一言既罢,乌珂兀自拔刀转身而走,而其身边早已打定主意要叛出部落,去山下过享汉人逍遥快活日子的一干年轻同伴愈发热血沸腾,当即举刀随他离去。

库房前,饴糖四散滚落,掉入一洼热气腾腾血泊中,阳光照耀下,愈发显得美丽晶莹,好似门边瘫坐死者怒睁双眼,又好似世道善变人心。

寨墙望楼中,乌木头人推开身前苦劝他下楼躲避的持盾亲卫,目光死死盯住空荡上街道一队脱了环锁铠,只穿简便布衣草鞋匆忙前行的轻装武士,复又望向寨前如潮水般狼狈退下的部族武士,有心喝骂,却实在无力,也自觉没有理由去贬低这群为保卫家园已经竭尽了全力的溃兵。

这是一场不平等的博弈,或许称作单方面的送死更为合适。老迈头人却才自望楼上望得明白,战斗伊始,寨墙上山民武士凭借高度优势拼命射出的多轮箭雨仅仅击伤了十几名来不及躲入阵中的皮甲辅兵,随后便被一名持弓女将率领一群弩手远远射得七零八落,而对方阵前的第一列札甲军士到此时才抬起头来,伸手拂去身上甲叶间插着的乱箭后平举长枪御敌。

待到正面交战时,战况更为惨烈。只穿单薄布衣、皮袍的附庸仆军手举弯刀蜂拥冲上前来,却被两个枪戟大阵宛如分水礁石般死死顶住,连串被刺死在长枪阵前。一部分胆大仆军自阵中空隙穿插而入,迎面先被身披轻甲的游兵近距离掷矛射杀过半,侥幸生还者不是心理崩溃跪地求饶,便是在负隅顽抗中被手持团牌、直刀的游兵扑杀当场,几无还手之力。

有甲与无甲,皮甲与铁甲,此时成为一道横跨生死的天堑。夹杂在仆从军中作为基层指挥官角色存在的部族武士再是武技娴熟,可两方阵前人潮汹涌根本避不可避,自己手中长矛刺在对方身上只划出道道火星,而对方随手一枪捅来,一刀劈来,那简陋的自制皮甲全然无法遮挡,身上立时多出一个血洞,差距如此悬殊,便是决心死战又有何用!

战不过两刻,山民战士杀伤的李家士卒数量寥寥,自身却已伤亡近三成,双方伤亡交换比例之悬殊足以让最勇敢的武士丧胆,选择向后逃散而不是跪地乞降已是复仇决心激励下的超水平发挥了!唯有姚家护卫手持斧枪钩挂劈砸,勉强取得了一些战果,可失去了山民阵列掩护,这些装备了破甲重武的精锐护卫也不得不向后暂退。

“父亲?!父亲!!”一阵焦急呼喊将乌木头人自恍惚中唤醒。原来是长子乌瑞正焦急摇晃着自己的手臂:“父亲如何此时走神!前方战事眼看要败,俺去前头率人顶住,父亲快些自寨后密道走罢!”说罢便呼喊身边披挂短札鳞甲,头戴铁盔的头人亲卫欲要前行作战,却被回过神来的乌木一把拉住,头人苍老面容满是凝重,口中喃喃道:“莫急,再等,再等等!”

再等?等什么?李家庄客如此凶悍,若不能趁其立足未稳一举赶下山去,难道要在此等死吗!乌瑞心中焦急万分,却抵不过自家父亲一再坚持,只得无奈老实呆在头人身侧,巴望着父亲身边一贯信重的护卫队长领着绝大多数红缨亲卫前往寨下督战。

且说头人亲卫、将领家丁、皇宫禁军,虽然级别不同,但其本质都是一个东西。他们是一个暴力集团首领维持内部心理震慑最忠诚、最可靠的力量,是头人收拾不听话亲族的底气,是军将弹压哗变士卒的本钱,也是皇帝保证自己统治权力的下限,在此基础上,优质的武器、精良的护甲、丰厚的赏赐,都决定了这种力量只要其首领未曾腐化堕落,那么一旦投入战场,便能立即起到令人侧目的效果。

这批头人卫队虽然明知战场情形对己方极大不利,但在首领未曾潜逃的情况下,其仍然能够保持较高昂的士气及相对齐整的组织度,愿意为了往日供养恩情奋力一战。但见得一队头戴红缨铁盔,身披短札鳞甲的雄伟武士手执圆盾小锤,背负投矛,乍一投入战场便以整齐利落的两拨掷矛率先击退了李家数个追杀溃兵的轻兵小阵,逼迫其不得不退至枪戟阵后重整,随后结阵屹立战场正中,依托退下的姚家斧枪护卫与李家长枪札甲武士杀作一团,不时呼喊连连。溃散下来但勇气尚存的山民武士听得激励鼓舞,当即拾起武器返身作战,竭尽全力为后方重整阵型拖延时间。

虽说待到李家弩阵前移,重兵压上,这批忠诚卫队到底无法对抗,甚至因为身上甲胄在一众山民中过于抢眼,导致李家弩阵将几轮箭矢全数倾泻在其身上,但五十余名卫队武士忍耐到全员战死过半后才哄然逃散,已是为主家竭忠尽力到了极限,以其舍身奋战帮助主人等来了期待已久的战事转机。在山民的欢呼声中,数十个挂着火星的瓦罐高高飞起,掠过适才碾碎了头人卫队顽强抵抗的枪戟小阵头顶,落地燃起熊熊大火。

几个不走运的李家士卒被瓦罐集中,当即被大火点燃甲胄内衬布衣,惨呼着如烤猪般被生生烧死在沉重铁甲中,而被熊熊烈火与大部队分割开来的重甲步卒则在绝望中被山民人潮轻易淹没,尽数战死。

“如此多猛火油只得是军中流出,不知哪里来的宋人军将忒地胆大贪财,竟让父亲购得此等利器!”乌瑞眼见战场局势翻转,惊喜道:“只是数目实在有些少,若能再多些便好!”

乌木头人怔怔望着这片远未达到他心中预期成效的单薄火墙,心中痛楚有如针扎,良久才缓过神来。瞥了一眼面露尴尬之色的姚家管事,笑道:“老姚,你若当日胆子大些,再多卖些火油与我,今日怎会如此为难!”“这个何碍,此番若得生还,我自去军中武库取几柜猛火油送与头人,权当救命礼物。”矮胖管事眼见李家攻势受挫,心下松了一口长气,倚栏观望李家甲士被烈火活活烧死,心中好不快意,但眼见火势并不十分猛烈,皱眉疑惑问道:“只是头人,我记得当初卖与你的火油远不止眼前这些,莫非你也学了俺,将这军资倒卖与他人?若真如此,我等今日可真要毙命于此!”

乌木头人听得姚家管事质疑,心中一跳,面上却冷哼一声:“俺便是有心,叵耐这桂平府未得好人家敢买!此番俺不过安排了族中火油三一之数,余下贮藏须得用来防备日后万一!”

姚家管事见事到临头,乌木头人仍是平日锱铢计较的贪财做派,心中端得无语,只是一再劝道:“些许军资,那里要尊驾坏钱,俺自负担料理,只是狮子搏兔,亦尽全力,头领切莫轻心大意才是!”

“今日干系只在我父子两个,目下李家稍退,俺这便要遣了我家小子先行去聚拢溃兵,再便亲赴阵前作战,只除那李家自退了便罢!”乌木头人晃了晃脖子,将先前攥得发僵的左手背在身后不住活动,口中故意讥讽:“你偌大一个财主,恁地只是话上好听,既是劝俺不要轻心,如何自留了许多人手在此,难道想着前头若是败了,好弃了俺们保命去!”

“头人说笑,小人不过是生来胆小,见不得许多阵仗。”姚家管事见得窥破心思,索性不再遮掩,直言道:“如今既是头领早备下退敌手段,俺便遣身边亲信助你一助……只是战阵无情,刀剑无眼,头领不若将瑞郎君借于俺作压阵,也教俺好放心!。”

“你这泼才,素日寨里买卖生意须不曾短了你半分好处!”乌木见对方临到山穷水尽,却仍索要自家长子作质才肯出力,胸中一阵气急,指手骂道:“如今同是一条船上还要如此防备!忒地不是好男子!”

那管事身旁一条壮似顽铁的昂藏大汉听得辱骂,心中端得火气,当即将头上所戴范阳笠摘往地上一摔,左手将身上单绿罗团花战袍撩起,右手自捍腰处抽出一把精钢重锏,瞪着两只铜铃大眼喝道:“好个没礼貌头人!”而乌木身旁余下五六名红缨亲卫见状亦是抽出兵刃与姚家护卫对峙推搡,两方针尖对麦芒,竟是大敌当前,先要自家火并做过一场模样。

“都与俺停手!”乌瑞眼见在大敌未退自家先乱了阵脚,而父亲不知为何却只是频频望向寨中街道不管眼下糟乱,心中愈发焦躁,自塔中枪架取下一条长矛来,拍着胸膛喝道:“管事既是看重,俺来你身边走一遭何妨,只望你莫要负了俺父子!”言罢站起身来,朝乌木头人一拜,口道:“父亲万望保重!”让余下亲卫留在父亲身侧,自己则昂首步下寨去。

姚管事见乌瑞英武豪气如此,心下暗暗钦佩,思忖道:“我家孩儿若有此等争气,便是死了也心甘!”当下喝一声好采,吩咐绿袍汉子并手下数十护卫随乌瑞而去,只留身边两个小仆侍候。待到众人身影远去,姚管事转头来看时,却见乌木头人仍是望住寨内空荡荡街道兀自出神,竟连自家长子告别也未曾留意,不禁好奇问道:“前方战事正酣,头人此时却望谁来?”

听得耳旁呼唤,乌木头人幽幽一叹,终是转过身,定定望住老友,缓缓抽出腰间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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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