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中年武士又对着人潮末尾听得他言语后绝望停步的看守武士喝道:“你等,你等自去吧!莫要怨我!”随后强忍眼中泪水,转身压着一行武士、扈从向寨中奔去。
一名看守武士咒骂着迈步,欲要再追杀那仍在煽动人群逃散的少女,却被身旁伙伴伸手制止:“罢了吧,那是石头家的女儿”。看守武士闻言默然,转身与同僚相觑,彼此惨笑一声,提刀奔向面前如赤浪般涌来的敌人。
“刘兄弟,听说你在军中有个诨号叫做人屠,巧了俺韩五从军中退下后也是做屠宰营生,今日咱两不妨比比?”韩五身披重甲,手中铁杖舞动,轻易将一名冲上前来的僚人武士连刀带头一并砸进了胸腔里,笑嘻嘻转头跟一旁的刘老根打趣道:“你若赢了,俺送你一盒顶好的金珠!都是俺媳妇看不上的好货色!”
刘老根听得后半句混账话,黝黑面容忍不住嘴角抽搐,也没接话,只是稍缓脚步,右手反手从后背囊中抽出一根短矛,深吸一口气,双脚前后岔开,腰腹绷紧,带动肩颈、大臂甩动如鞭,只一矛便将两名僚族武士射了个对穿!
韩五见状,急忙推开左右两名手提长牌为他遮挡弓箭的护卫,舞动铁杖冲上前去,岂料刘老根顷刻间连掷三矛,既快且准,竟抢在韩五跟前将面前四五名武士尽数射杀,韩五无可奈何,却又恼羞成怒,端起铁杖喊道“那也只能算三个!”随后大吼一声,冲向寨门。
山中僮人正因一道调查手令血流遍地,死伤无数,调查的最初推手却浑然不自知,仍是在桂平府城外四十里,距小石村约二十里路程的一处驿馆边喝茶。
只见他头戴软纱唐巾,身穿锦绣团袍,腰系文武珠玉双穗绦,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嫌这天热,便将绣袍前襟拽扎起,揣在绦儿边。身前三五个婢女端茶递果,头顶一座绫罗伞盖遮阴避尘,一名侍从手捧冰鉴在后,两名侍从手持蒲扇为他身侧扇风,这般富贵作派,直惊得馆内本就不多的顾客一哄而散。
“东京新传的紫苏饮子,小官人慢用。”茶博士小心翼翼端来一壶热茶兼几样简单点心,李正木雕般坐在圈椅上,闻言终于从昨日饭后母亲柳芷特意交代自己的一番话中回过神来。面上挤出一个笑容,对着正将手中托盘交与李家婢女的茶博士问道:“小哥,此处驿馆可是府城通往小石村李家的必经要处?”
茶博士一惊,连连摆手道:“不敢让小官人称哥儿……此处确是府城去往小石村的必经处,往年李家大官人做知府时,每逢休沐,不知几多官员车马要从小人处过。”“哥哥弟弟,只一般称呼,有甚么打紧,只是店家,此处既是个往日繁华去处,现今怎恁地凋敝?莫不是因了那李大官人做不得知府,便再无官员上上门拜问?”李正抿一口热茶,好奇问道。
“小官人所说只对三分。“那茶博士见李正态度平易近人,便也卸了防备,自一旁寻了条凳坐下,摸了个粗陶茶碗,自那炉上大铁壶里倒了一碗白水,一面饮水一面嘟囔:“若说那李大官人,当得是条大虫,当年俺还是小子时,便听得他带兵平定叛乱后将那几千不服管的僚人、汉民一并坑了,此后州中太平,道路清净,来往官人饮茶都有大方赏赐,俺这生意实是受了不少好处,可他去了职,我等小民日子本也是寻常过。”
李正咂摸着口中味道,只觉这所谓紫苏饮子与自己前世喝的乌龙茶有几分相似,见茶博士碗中净空,便亲手拈过壶来,与他倒了一杯,口中接连问道:“那便是大官人去了职,那山民又出来扰你?”
茶博士受宠若惊,双手接过杯盏,自尝了一口,却叹口气道:“俺与浑家开这馆子不过卖些茶水果子、粗陋饭食与那过路的,本就是与人方便的营生,那僚人再是粗蛮,也轻易不来害俺,倒是大老爷弃了府城宅子,一意要回乡中居住后,这府城周遭便乱了规矩,那姚黄两家自诩平乱有功,不但哄着新知府将城内赚钱的营生一并垄断,更是弄出不少税收花样,往日商人恩客嫌此处盘剥重,来得便少,俺这大路上的生意也跟着受累。”
李正听得,只端起茶盏在手中滴溜溜转,似是有所思,茶博士饮尽一杯,见状不敢打扰,唱了个喏便也离去做活。
“此处茶馆狭窄,若在此迎接兄长恐失了礼数。”待茶博士走后,李正突兀问道:“既是必经去处,我欲先行一程去见兄长,也好显着心意,哥哥如何看。”
李康顶着两个因缺觉而格外显重的淤黑眼圈坐在桌下,听得李正询问,略加思索便问道:“轻身往迎,自是彰显礼数,可若是错过大郎车架,如何是好?”李正伸手撩起头顶伞盖,只见晴空万里,万物分明,自家烦闷心情也排解不少,笑道:“兄长信中曾说自己一行随员甚多,又说城中官员、商人私宴款待,暗送了他不少礼物,如此必是走官道大路,如何会错过。”
这般言语,李康自无话说,当下便拱手一礼,匆匆安排李府大部下人在此继续摆布设置,自家挑了不少贵重礼品着李正看过后,便牵来一匹李岳遣人送来家中的火炭赤马请李正骑上,又点了七八个个府中素来亲近得力的兄弟,将那礼物一担担挑了,带了防身朴刀、弓箭,一行沿着大路投西北方向去。
说来尴尬,原身虽然出身不俗,但因广南西路实是皇宋人口最稀少、经济最贫乏的行政区,又加上连年战乱,好马根本只送往军中,因此直至李岳送来礼物贺喜自家亲弟即将恩科登第,李正才有机会上马练了两个月骑术,却也只是勉强能凭鞍鞯缰绳控住马匹慢走,平日骑乘还需有人牵住。
但无论如何,自己在原本时空只能看人家的宝马,在这个时空却能骑上真正的“宝马”,也让李正心中禁不住有几分飘飘然,觉得官宦世家的生活也真是一种享受,不过自己冒冒然提出要去迎接李岳,倒不是纯粹为了骑马,而是有一番慎重考虑。
且说,自家亲父李皋饭席上的一番话语说得明白透彻,堤坝失修一事,自己尽管扮演一个心怀家乡安慰的大义士子角色放手去查,万事闹将出来,自有他和大哥替自己料理,若是有了功劳,也须是留给自家的。但魂穿后的四五年时光里,外头再是动乱不休,刀兵不绝,也未曾扰到李正在府中安养,因而他的思维仍然秉持着原时空“有什么事坐下来谈”的惯势,只希望把事情查清楚,捅出来,逼迫官府召集人手抢修堤坝,将那场被李皋远远小觑,只有自己知道恐怖的大洪水挡在门外,并不愿意闹出太多乱子。
因此,李正才下定决心要跳过原本安排,试图轻车简从,先与自家阔别近十年未见的同父异母兄长打个照面,私下了解一番对方想法。如果对方也是希望以保全安稳为先,便再与他做计较。毕竟原本时空里,李正可是生活在一个能够在晚上十二点放心出门的和谐社会,即便穿越到这一时空,四五年时光里,李正身边所遇也都是忠心的仆人、热情的朋友、朴实的村民、慈爱的父母,他是真不想靠杀人来做什么大事。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人情世故足以解决大部分问题。”才行得七八里路李正便已身心放松,一面眯着眼享受暖暖日光照在身上,一面伸手去敲马旁一名扎着冲天辫的青衣小童,笑骂道:“小桐,再要偷吃蜜饯,便将你打发回府里做饭去。”名唤小桐的童子面似银盘,粉嫩可爱,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水汪汪地闪着,见到李正作势要打,却并不畏惧,嘻嘻笑道:“若是郎君打小桐一下便能换一口蜜饯,小桐宁愿天天挨打。”
李正坐在马鞍上哈哈大笑,为他牵马的李康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忽地又脸色一肃,转头言道:“郎君,前头几个骑兵瞧着是军中打扮,咱们且避他一避。”李正只顾着答应让那童子爬上马背来玩耍,闻言不以为意,只摆摆手示意李康自行即可。李康见状便招呼一声几个兄弟,挑着三担贵重礼物转到官道一旁,将大路让与那驰来的几名骑士。
待离得近了,李康细细看去,暗呼幸亏提前让了路。只见前头来的五名骑士头戴铁质红缨战盔,身穿山纹锁子护心甲,外罩一领赤红刺字绣袍,足蹬高筒皮质战靴,所乘战马膘肥体壮,面帘、额饰、胫甲一应俱全,此时正呈梅花状在宽阔大路上松散撒开,四处眺望,俨然是为贵人开路而来的踏白侦骑,这等骑士向来是军中精锐,将领亲兵,若是惹了是非,便是吃了刀子自家怕也没处说理。
领头骑士见得前头路边一行人随从壮健、规矩严整,马背上一个贵公子更是衣着华丽,富贵非凡,显然是个有根脚的官宦衙内。既是识趣让出路来,骑士本不欲与其生了龌龊,只想着将自家统制交付的探路差事办好,便呼喝身边伙伴远远降下马速,免得飞起灰尘扰了人家,与李正一行擦肩而过时,还在马背上略一拱手,与李正见礼后才预备打马离去。
恰在此时,李正队伍中中一名侍从许是未曾见过如此健壮的高头大马,被战马嘶鸣撅蹄的动作吓了一跳,肩上担子不觉一斜,担上遮布掉落一角,露出当中两只华美金碗来,领头骑士见此,眼中神色莫名,两行人就此错开。
李正一面感叹适才所见骑士装具之精美,不知是哪家军将的根本亲兵,一面只觉那骑士马衣上的刺字实在有些眼熟,忍不住俯身低头去看自己所乘骏马的马衣,霎那间,只听得李康惊呼“郎君小心!”,李正一头雾水,想道“小心甚么,是教我小心不要掉下马去?”
破风声自背后传来,随后是的锐器入肉声,一股温热的液体喷了马上那风流贵公子满头满脸。李正呆滞着抬起头,眼中世界一片猩红,天地间,仿佛只余那只插在小桐胸前,箭杆仍在微微颤动的白羽箭矢。
童子身上青衣被染成血衣,一双大大眼睛缓慢眨巴着,仍是天真、懵懂,不解和眷恋。
他伸出小手,摸了一下李正脸庞后,勉强挤出一个惨淡笑容,就此死在李正怀中。
李正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