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瑞半个身子探出寨墙护栏,盯着寨子西北那片茂密林野怔怔出神,好似这样便能将自家那不靠谱的叔父盼回来似的。
高约十五尺、宽约八尺的木质寨墙虽然外观粗糙简陋,更兼顶部狭窄、墙垛低矮,却难得在内部底层使用了夯土包砖砌造,顶部两侧两座五尺高的战棚森严屹立,战棚之间则是穿插着五六个凸出城墙的出台,总计十余米长的简易寨墙将将好堵住了通往部落内部的山谷要道。
虽然与完整的宋代城墙防御体系相比不值一哂,还差了羊马墙、城壕、瓮城、子城、内城、夹城、外城等一系列精巧设施,但对于一个人口只有三千余的僮人部族而言,这道狭窄小墙已经是需要花费血本才能够修筑的浩大工程了——静江府被官家改名为桂平府之前,也不见知府肯下力气大修城防呢!直到烽烟遍地,叛军四起才匆匆忙忙想起整修,可见某些紫衣大员眼光还不如地方小部头人长远!
且说四月酷暑未至,原野间仍是春风袅袅,日光和煦,狐兔走獐在广阔的谷口平原上奔跑,果木林蔬于低矮的丘陵中郁郁葱葱,浅草花间,点点翩飞蝴蝶穿舞。
坚城厚墙,沃土密林,若是忽视山谷前水田秧苗歪乱,果树杂草丛生的景象,再将耳边连绵不绝的怨哭哀叫声隔绝在外,作为乌木头人最信重的长子,乌瑞觉着自家就算在这寨墙待上一天,望上一天舒心景色也无妨——若是手下护卫不要这般少,那便更放心了!
“瑞郎君。”一声呼唤打断了乌瑞的沉思,一名中年武士扶刀自内墙梯下转来,正向乌瑞拱手行礼。
乌瑞一面摆手示意对方近前说话,一面走近内墙,听得墙下部众哭嚎已然转为低低隐隐的啜泣,重重叹气:“今日弹压后,族人便要对我家生怨了,大头人好生狠心!”
中年武士不敢接这话,只上前将自己方才盘问的乌虎一行去向与乌瑞禀报。
乌瑞一面听,一面皱起了眉,听完汇报后半晌才问道:“叔父说那乌虎投了李家,狗仗人势,将离弟扣住不还,让俺们凑了药材去赎?”
“留下信使是如此说法。”中年武士垂首答道:“但俺见他目光躲闪,盘问李家经历时支支吾吾,定是有所隐瞒,郎君可要俺使些厉害手段?”
“罢了,如今部落风雨飘摇,如何敢让我那叔父借机生事,有这功夫不如早些将要送去的人凑齐,阿爸那边也能空出手来”乌瑞摇了摇头,目光转回墙外,借着这山间秀丽景色慰藉心中烦恼。
又是半响,乌瑞喟叹一声:“叔父必然有问题,他一向刚强好怒,离弟若被李家扣留,怎会甘心受辱,此番定是在那李家吃了亏,又不敢明面反抗,所以才纠结人手,借了给离弟筹药材的名头,寻那些个小部族出气去了。”
“乌豹那厮大小也是部中头领,如何能一声招呼也不打便收拢了人手径自去快活!”中年武士抬头不忿道:“头人听得他回寨几多高兴,刚要遣人召他来大厅议事,却被他气得摔了酒碗,逼着郎君带人来此处弹压!”
“罢了罢了,谁叫他手里握着一干能打的,都是自家人,我与阿爸也管不得他许多。”乌瑞左手扶着栏杆,右手摩挲着额头苦笑道:“只盼他心里多少装着些大局,早些回来,这些年他斗狠打杀,固然挣下基业,可也留下许多烂摊子等阿爸收拾,我早先便想劝他,那些小部族除了山货、皮子还有女人,当真有什么油水可捞吗?整日在山中打打杀杀,作威作福,也不想着学学山下汉人过个安生日子!”
中年武士扶刀站近乌瑞身侧,见自家主人不过二十七八年纪,眉间却已皱纹深深,包头鬓角间更是散乱几点银斑,既是为所跟随主人成熟稳重而自豪,又是心疼自家从小看着长大的阿郎操劳过度,少年白发。但部中事务,自家一个武士队长也不够资格过问,只能攥紧了手中刀柄,默默往日头正盛的那边站了站,留出身后一片清凉。
中年武士站定身子,见乌瑞盯着远处山道转角处久久不说话,只当郎君忧心过度,刚要出言劝慰,却听得乌瑞一声轻咦:“有人!这闪光……这是什么声音??!!”
一个“声”字刚刚吐出,中年武士便眼睁睁看着自己左手边,一名正倚在战棚边休息的部族武士被一道巨力猛然撞飞,待到“音”字落下时,那人已在爆响声被一只尺许长的弩箭钉在身后木壁上,只不可置信地低下头,伸出一只手去摸胸前那仍在颤动的箭羽。
尖锐的破风鸣叫声中,简陋的木质战棚上蓦然爆出朵朵杯口大的花来,不断有躲在其中休憩避暑的武士惊叫着被穿透木板的弩箭钉死在往日自认为十分牢靠的防御工事中,而出台上的巡视武士连个遮蔽也无,一旦中箭,则往往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便当场死去。
几波箭雨过后,几个运气好些的巡视武士目睹同僚惨况,疯颠也似地乱跑乱叫,其中一人脚下一滑不慎跌下墙去,凄厉叫着被生生串在寨墙前的木栅栏上,肠腑内脏流出一地却不得死,犹自伸出手来哀求寨门外胆战心惊的守卫给自己一刀痛快。
“郎君快走!快走啊!”中年武士目眦欲裂,顾不得自身安危,一把抱住仍在嚷着“是宋军,是宋军打过来”胡话的小主君,就在寨墙上顺着木梯一路滚下。
而寨墙外被长绳系住双手的人群眼见栅栏上那人如此惨状,又听得一声声尖鸣中身边不时有亲朋好友仰面横死当场,当即如沸油泼水一般炸开了锅,不顾看守武士怒骂阻拦,争先恐后起身逃往寨内妄图寻求庇护,但又因门洞狭窄兼人群密集,往往是一人跌倒后便要惨叫着被人潮踩得骨断筋折,痛得满地打滚。有那体弱些的,甚至被癫狂的人群顶在大门上,一面被挤得口中鲜血横流,一面不断哭求众人退后,直至躯干扭曲变形,好似一条拧干的毛巾般被生生挤死当场,场面一时犹如地狱。
刚刚将小主君安置好的中年武士喘着气奔回寨墙,不顾门前惨状,一把抓过一个从寨墙上跳下来的武士厉声问道:“何处来敌!何处来敌?!”“是汉人……宋人……是宋军!”那武士捂着摔折了的腿,慌乱答道:“他们有好多,好多人,正扛着梯子往这里赶!”
好似一个晴天霹雳击中,中年武士被“宋军来袭”的消息震得一阵懵,自家区区两三千人的穷苦部落,也值得官府发兵来剿?图什么啊!莫非是认错了?想到此处,中年武士一把甩开手上累赘,俯卧着爬上寨墙去看,心中咯噔一声,登时便知晓为什么自家郎君还有那受伤武士会说是宋军来袭了。
只见一轮烈日高悬,纵短横长的谷口宽阔平原上,两百余头插红缨、外系红袄的带甲武士手提团牌、枪刀,打着一面旧红旗,正扛着几架长长钩梯趟过水田泥泞,在几个队将都头带领下,分批快步小跑着往寨子驰来,日光照耀下,一时间甲光如连天积雪,令人目不能端视。
“宋军如何会来此?宋军怎地可能来此!”中年武士不顾被射死的风险,猛然站直了身子定睛看去,看得分明后惊喜叫道:“不是宋军!不是宋军,是汉人!”
原来那两百余人虽然看似人人带甲,样式齐整,但仔细看后,却只是领前一小批人穿戴札甲或铁甲,其他不过是穿戴镶铁皮甲或是战袄上披了件铁叶护胸而已,绝非改制后听闻披甲率已近四成的御营军兵。且是宋军一向以弓弩见强,而面前这小两百人却只有二三十厉害弩手在远处箭雨抛洒不断,这般做派,分明是地方某个汉人强豪派了私兵,又胆大包天让其披挂些私藏的甲胄、旗帜,要来哄骗赚寨!
中年武士退下墙去,竭力呼喊,挥刀怒骂,总算聚拢了十几名乌瑞带来的本族武士另加二十几名从附庸族人中征召的可靠忠心扈从,当即便要合力驱散堵在门口的拥挤人群,迎门外正在焦急呼告的看守武士进得寨来,却听得汹涌人群中一名少年不知如何割断了手上绳索,蓦地向四周叫道:“回去也要被发卖,还不快些逃!”少年声音焦急甚至有些破音,明眼人却听得出清脆尖利,竟是个扮作少年的女孩。
少女一声呼喊,身边几名身形瘦削的男装少女纷纷挣脱手上绳索,一面用藏好的小刀割断旁人手上绳索,一面推搡疾呼部民逃走,惹得寨外看守武士跳脚怒骂,挥刀直追。
事情至此便生了变故,一些头脑灵光些的附庸部民本便是自寨外被强掳而来,既挣脱了束缚,当即便不管不顾换了方向,想要离了寨门向两边逃散,但一部分听到呼喊,却念及寨中家小的本部部民迟疑过后,仍是一股脑地往寨子里面挤去。两拨人前后冲撞,又连累那还未被割断手中绳索或是混乱中没听清少女呼喊的部民不断摔倒,人群一时卡在寨门前进退不得,少女焦急连连,不断和伙伴伸手去扯救想要逃散的部民,怎奈身体瘦弱,混乱中反倒是自己险些被碰倒。
中年武士怒火中烧,连连挥刀斩杀面前阻碍,但仍是被人群阻隔无法接应墙外弟兄。眼见宋人已然逼近寨墙不足五十步,而自家墙头上的残留守卫已然被那厉害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来。有几个胆大的探出身来要放箭或砸落石块,却被一名绿巾女将引着几名披甲亲卫箭若闪电,一一连珠射落,零星剩下的守卫再是不敢探头,任由敌人扛着镶了抓钩的长梯迫近寨墙,中年武士愤恨一拳砸在寨墙上,怒骂道:“天杀的豹子,出门拉个尿也要带齐人手才敢去吗!”
一番骂完,中年武士终究还是咬牙喝止了仍在试图疏散人群的护卫们:“不要再管寨门了,活着还能动的都与我退回寨中去!”“寨外还有一半瑞郎君带来的弟兄!如何能弃了他们!”乌瑞带来的亲卫都是本部族人,彼此血脉连亲,当即便有武士不愿遵令,要反驳抗命。中年武士不由分说,就在众目睽睽下一刀剁翻那人,而后举着染血的腰刀狰狞喝道:“寨墙已然救不得了!再不回去聚拢人手,大伙今日都要死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