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本就在小石村山后不远,离李府不过几里路程,但山路崎岖陡峭,又兼雨后泥泞,至众人转回府中时,已是戊时末尾,天色眼见得全黑了。
雨后云消雾霁,皓月清辉宛若朦胧银纱烟笼大地,步入村中,沿途房屋鳞次栉比,窗明瓦净,不时有富裕村民携妻带子,就在村中旷净处支几个板凳,摆上些茶点果子,彼此闲话家常。
李正被李康与左右随从簇拥着行在石板路上,不时停步与热情招呼的村民笑谈几句,少不得还要被塞些农家自种的果蔬,一路转过村社、书塾、宅院,直至青石板路尽头,便见乌头门下,一位襦裙小娘子手提灯笼,正笑眼盈盈望向自己。
“辛苦锦绣姐姐等候。”李正赶忙快步上前,拱手与这一世自家母亲的首席女侍招呼。
名唤锦绣的小娘子面容姣好,身形高挑,约莫二十七八年纪,仍梳着未嫁女子特有的同心高盘,面上妆容却慵懒简单,只在眉心贴一道珍珠花钿,发髻横插一只珠纱碧簪。鹅黄色的兰绣丝绸齐腰襦裙衬托如水温婉气质,臂间一条鲜红的披帛又为她增添几分庄重,行走间罗裙微摆,谈笑间腰肢似柳。
锦绣双手交叠,右手居上,自右往左屈膝福了一礼,起身柔柔笑道:“本份职守,称不上辛苦,二郎既是晚归,想来是被要紧事绊住,妾身让疱房做了羊肉汤面,此刻正热着,二郎可要用些?“
李正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忧惧过度,晚饭时竟也没吃几口,此时一提,不禁有些馋了,当即笑道:“还是姐姐贴心,我便只顾享福了…今日回得晚了,两位大人可曾有些吩咐与我?”
锦绣掩嘴笑道:“郎君不必担忧,两位主人只是叮嘱郎君要早些休息,莫要累坏身子。”言罢,提转灯笼,俏皮一笑:“倒是康哥儿受累些,这便随我去大官人书房走一遭吧。”
月华姣姣,美人身姿婉约,持灯而立巧笑嫣然,真个如玉,李康平日虽沉稳老练,但到底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一时看得呆了,面红耳赤间恍惚连声应是。李正非常理解地拍了拍对方肩膀,与锦绣招呼一声,便由锦绣身侧一位素裙侍女提灯引着,迈过高高门槛,径自向自家寝处行去,随行仆役则四散转回各自居处。
绕过前院山石布景,穿过足足四重院门,这才由宅第大门走到了正房附近。一日奔波,绕是李正年轻力壮,也不禁有些疲惫,但还是强打精神,由使女领着,先去一处专门设置的浴堂洗沐一番后,才换上一套宽松衣服,去了西边厢房歇息。
厢房外,已有一位婢女手提食盒在此等候,见李正行来,侧身微蹲一礼,口中道:“庖厨菜肴备好,二郎可要此时用餐?”见李正点头,便紧随其后步入房间。
在其布置餐点间隙,李正却习惯性地走到自己书桌旁,拿起一只特意要求府中工匠烧制的瓷管炭笔,烛火映照下,抬手便在一张洁白麻纸上画了个黑十字,先是回顾了自己今日经历的事情,将自己的直接感受、情绪感受、个人观理解、观点评判用简体字一一写下,而后按“重要且紧急”、“重要但不紧急”、“不重要但紧急”、“不重要且不紧急”的原则将自己的打算简单写下。
两相对照,凝思片刻,便取过一只银毫毛笔,在砚台中蘸了些磨好的墨汁,将这些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文字涂成一个墨团,随手卷起丢进桌角渣斗。
走到桌前,宽口白釉的海碗中,羊肉汤面热气腾腾。金黄色的面条如丝细腻,根根分明,薄薄的褐色羊肉片浸泡在乳白微黄的面汤中,细碎翠绿葱段点缀其上,醇厚肉香融合汤底料香,叫人食指大动。一碗热汤面风卷残云下肚,侍女又从食盒里取出梨条桃圈、蜜饯雕花、鹿鸣饼等点心果子呈上,李正随意取用了几样,便摆手示意撤下,只捧着一盏温热的青凤髓,细细啜饮。
休憩得当后,李正闭上眼睛,双手合拢叠于腹部,以一个最放松的姿态斜靠在高背大椅上,将大脑放空,等待自己的潜意识思维为自己捕捉平素理智思考时容易忽略的问题。
过了片刻,果然,一个白日未曾的问题浮现脑海:“暮春将尽,倘若大堤真的查出失修,你如何确保来年春汛之前,堤坝能按时修好。”李正默然,答道:“必须借助官府,重召劳役。”另一个问题紧接着回答涌现:“一个白身,如何让官府相信大堤失修的消息,没听李福说,这借修堤之机贩卖奴口的营生,桂平知府隐有默许之态吗?”
“那便只有借助家中父亲身份了,如果母亲愿意发动行会,兴许能逼迫知府彻查此事?”
“就算是这一世父母信你,可他们真愿去捅穿这件上下勾结的丑事吗?”
“父亲大抵是愿意的,他素来为人正直严明,为了家乡父老,定会直言上书,母亲虽然醉心商事,但向来与父亲琴瑟和鸣,想必也愿意发动行会议事。”
“那当下要做的事便只有一件了,如何获得让他们信服的,并且一旦拿出,便能说服官府、民间的有力证据。”
“这便是明日去见父亲母亲时,我要着急考虑的了,如果不能解释清楚我这般做的原因,仅凭一个衙内身份,怕是调查都无从说起,没有更多的资源,又怎么指使乌虎、福叔他们下力气为我做事。”
资源!资源,世间一切难事,说到底都是这件事!决定一下,李正蓦然睁眼,放下茶盏,自有婢女端上铜盆热水,毛巾牙刷,洗漱过后便径自去床上安睡,片刻后,房中各处点了整晚的灯烛才悄然逐个熄灭,一声房门轻响,直棂窗外,明月依旧动人。
翌日清晨,卯时时分,李正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难忍困意,但还是遵从家中一贯的作息,在侍女服侍下洗面、修须,漱口,束发、更衣,一套流程走完后已近辰时,正好赶往正厅与这一世父母进早食。
刚一踏入正厅,便听得一声笑自堂中传来:“正儿昨夜回得晚,今日到得却早。”定睛看去,一位青罗霓裳的妇人斜坐在高足方桌的右侧靠椅上,眉眼笑间,正盈盈望来。
这妇人面容白皙,体态丰满,高髻发间上下插着玉梳、金簪,珠钗,上身一袭天青窄袖高领襦裙,衣襟处以金线勾勒边缘,下裳着墨绿轻纱绣荷三层裙,眼部用细笔勾勒眼线,再以黛色轻染,显得深邃而又妩媚,左手执一柄团扇,右手轻托粉腮,笑眼间完全看不出已然年近四十,正是李正这一世的娘亲,出身桂平府本地豪族柳家的柳芷。美人眉长如柳,目似秋水,面如桃花,但点染朱唇习惯性地紧抿,配着消瘦的下颌,看出几分刚强好胜之态。
李正闻得调笑,也是不以为意,径自走到了方桌左侧位置安然坐下:“只怪这光阴不等人,孩儿分明十二个时辰时时想念母亲,却偏偏只得此时才见……如何不见父亲大人?”“你这孩子,这两年书读得平平,嘴却油滑不少。”柳芷摇动团扇,示意一旁婢女开始上菜。“你家大人昨夜睡得晚些,今早有些渴睡,不过不要紧,以他那个性子,等菜肴上齐也就到了,咱娘两先说几句知心话。”
李正心中一紧,晓得是昨晚早猜到的考验这便要到第一关了,赶忙往嘴里送了几口蒸饼,又抓起桌上茶水猛灌一气,含糊不清道:“大人稍待,孩儿饿得紧了,待吃饱有了力气再与母亲回话。”柳芷本要板起脸盘问自家亲儿为何要遣了人手去做些不着调之事,见得李正如此孩气作态,未开口便掩嘴失笑。
李正悄悄瞥见这一幕,心下一松,拱手言道:“娘亲有何吩咐,孩儿必定如实招来。”“又不是官府刑讯,哪有甚么如实招来。”
柳芷被李正一本正经的反差作态逗得又是一笑,但一想到今早锦绣与自己禀报之事,又是柳眉一竖:“你这猴头,究竟作了甚么泼天事,如何便说动了你父亲,昨晚夜半自书房回来,不安心睡眠,又是求着我写了封手信与你外祖,叫李康连夜带去,又是数着往年他在州府提携的那些个吏员、府中留用的老人还有几个得力,闹了许久才放我去睡,今早照镜,不画些眼线都不便出门,真是给我添烦!”
李正听得一惊,听柳芷的意思,自家第一关还没到,第二关便已经放行了?不过对自家母亲的埋怨,自己倒是有些方法,只嬉皮笑脸道:“母亲平日美如天上仙子,孩儿见了都不敢直视,若是添了些眼圈,只当是可怜凡人,下界体验几日生活。”柳芷被他这东躲西藏的俏皮话术逗得险些笑出来,右手轻拍胸脯顺了几口气,左手倒转扇柄,就在李正头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听得一声“哎呦”传来,这才满意地坐回椅中。
“休要拈轻避重,你在市集胡闹,支用花费我向来不管,有福叔在,实在做些事情总比那些轻浮子弟去府城勾栏青楼学坏要好,可你父亲昨夜请你外祖抽调的,可都是商队的凶狠角色,我实在担心你闯祸。”柳芷说着,朱唇抿得更紧,美目中满是担忧之色:“正儿,切莫忘了,这世道,做官才是正途,家里商队少赚便少赚些,娘在行会受些委屈排挤也不妨事,只要我儿能做个文官,娘这辈子的心愿便了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