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一章 新鲜事(2 / 2)从绍宋开始首页

柳芷一番话字字真情,句句关心,李正心中感动,却一时不知如何将心中话语说起。正计较间,耳中听得几声清响,一名中年儒生戴着素色幞头,腰系云纹环佩,足蹬一双轻便布履正自厅侧转出,却是自家父亲,柳芷的相公,桂平府前任知府李昱,姗姗来到。

李昱年纪五十上下,正是官场为官的黄金年龄。他面容清瘦,身体却格外健壮,一身圆领大袖袍衫被撑得鼓胀,神情严肃,腰间牛皮镶玉革带束得格外紧,衬得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步伐沉稳,长髯飘飘,显得此人气度非凡,教人一见便知是个不好与的。

见得妻儿站起迎接,李昱只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自顾自端起一碗莲子羹,也不用勺舀,直接一口喝干大半,这才满足地长舒一口气,转首笑问道:“正儿与夫人说些甚么笑话,我在廊道都听得清楚,快些也与为夫详说。”

柳芷听得此言,手中团扇一挥,嗔怪道:“官人好不正经,今早见了老妻,不问面上如何化了墨妆,反倒要听笑话。”李昱听得,转眼就换了面上严肃神情,谀笑道:“夫人貌美如花,昨日如艳桃,今日似墨兰,为夫只道是新换了颜色,特意与我惊喜呢。”

柳芷噗嗤一声笑,“正儿的油嘴滑舌,怕不是先天得了官人真传。”李正见得夫妻情趣正浓,赶忙接话道:“父亲大人安好,适才母亲担忧孩儿布置,正劝儿子勿要分心杂事,专心正途要紧,孩儿正想着将心中想法细细与母亲分说,好教母亲安心。”

李昱转过面来,正经严肃地端详李正片刻,却不发一语,直看得李正心里七上八下。不等李正暗呼一声宠妻狂魔变脸真快,便听得李昱失笑道:“你既是体贴家乡父老安危,我与你母亲怎能不支持,只是你这两年书读得平平,却难得闲情体贴不少,此番无意举措更是真真难得撞上了好运势,倒叫我心中不安!”

“官人,正儿若不是两年前不慎落马,摔到了头脑,怎会读不进许多书来,况且开办集市,熟练庶务,官人当初也是支持的。”未等李正说话,柳芷先是着急替他辩解,转眼间语气重又多了几分怨恨:“黄姚两家,当年便是强逼官人致仕的牵头,正儿落马时又恰巧是这两家的小子在旁,我却是不信,落马一事与他们两家毫无干系!”

“夫人莫急,个中恩怨,为夫自是记得,有我当年急流勇退的人情在,正儿便是书读得差些,恩荫个同进士出身不难。”李昱见爱妻捂住胸口,泫然欲泣,心中一疼,赶忙收了语气,软言安慰道:“如今朝廷用才讲求甚么原学,看重经世致用,正儿这两年开办市集的经历,外人觉得不务正业,我却是心中欣慰的,日后在朝中相见,想必也能不辱家中名声。”

李正听得,心中微微一动,便听得柳芷转悲为喜,激动问道:“朝中相见,官家可是要起复官人?”“自是如此,当年我临危受命,集结地方士人豪强平定僚人叛乱,官家大喜,改静江府为桂平府,擢我为知府,功绩斐然,上下咸服。”

李昱顺势握住妻子双手,诚恳言道:“后来几家豪强畏我如虎,以杀戮过甚,人心不服为名联名上书,李纲李相公顾虑前线抗金艰难,忧心后方叛乱,不得已答应而已,如今吕颐浩相公执掌中枢,官家又是个不吃亏的,翻起旧账来,如何肯让这些纛虫得意,我已听得旧日同僚传信,许是先做一任两路转运使,而后或留在桂平做个知府,或去东京做个侍讲学士,全凭心意。”

“官家如何许父亲在本乡做官,难道不顾本籍回避的惯例?”李正闻言疑惑问道。

李昱安抚好娇妻,左手轻抚长须落座,刚好夹起一筷炒鸡蛋往口中送去,听得李正发问,没好气道:“我如何晓得!更不用说岳儿在获鹿一战中受了腿伤,官家亲许他以御营统制转任地方,竟也领了桂州防御使的衔头兼兵马都监的差遣,还有一个莫名的荣休使,听信中说是专管裁撤老兵的,也不晓得是个甚么新设差遣。”

宋朝官是官,职是职,差遣是差遣,个中复杂程度,李正初来后即便有自家父亲指点,摸索了许久也只是清楚个大概,但防御使、兵马都监,二者合一,基本相当于州府最高军事长官的意思还是听得分明的,再加上听得自家父亲所说,不久或可出任桂平知府,心下一懵,难道说自己这调查任务还没展开,便要成了“这地界,黑的我家最大,白的还是我家最大”的场面?

刚想着,便听到柳芷疑惑问道:“妾身虽不懂朝事,却也晓得本朝分散地方,集权中央的惯例,夫君与岳儿同地为官,官家难道不怕尾大不掉。”李昱闻言,放下筷箸,沉思片刻,正色答道:“我那同僚信中隐约劝我,家乡虽好,能去皇家身边才是正途,夫人如何看?”

柳芷皱眉凝神,手中团扇轻轻敲着桌面,良久才道:“妾身平日管着商队,断不会将管账的与管人的放在一处,否则便是没有坏心思,天长日久,也难免招人非议,只有一种情形或可例外,那便是要去开拓新商路,不得不全权委托,官家此举,或是想让夫君与岳儿合力做件大事。”

“夫人所言极是。”李昱皱眉道:“岳儿领的新差遣,听说是要给裁撤御营军士安置地方的,本应是个文官来任,让个武官兼着,怕是另有深意。”

“官家未曾做过赔本买卖,既是要将退伍军士安置地方,如何得那许多土地授予,须知战乱这些年,许多军州民田都被地方豪强占了去。”柳芷端来一盏新沏好的龙凤茶,龙脑香气淡淡,却极为醒脑。“怕不是与夫君与岳儿新得的差遣有关。”李昱接过茶盏,顺势将自己身前一碗蒸蛋推去“这鸡子极是鲜美,夫人且尝尝。”

“父亲,如今不是外乱平定了么,如何听着意思,官家是要对内动刀兵?”李正蹙眉问道。

“这有什么稀奇,外乱既攘,自然要平定内忧。”李昱被打断秀恩爱,却难得不生气,喝了一口清茶,望了李正片刻,笑道:“你可知那乌虎在的木乌部,人口几许?”“听福叔说,前年报与官府的约是四五百人。”李正迟疑答道:“这数字难道不准?”

“自然不准!”李昱似是怕李正仍然不懂,便耐心解释道:“四五百那是木乌部本族族人数目,实际上这几年地方动荡,木乌部大肆收拢山间逃民为隐户田奴,如今怕不是有小两千之数,当得是附近州府数得着的大部。”

“官家不是明令地方不得蓄奴以恢复丁口生产?”李正心中一惊,继续追问道:“木乌部如何这般大胆!收纳隐户,难道不怕官府追责?”

“汉人官家的谕令,如何管得到山间野民,休说僚人,便是黄李姚几家正经汉人地主,不也舍不得自家私蓄的奴婢、私占的田土吗?这才便逼得朝廷使出雷霆手段。”李昱冷笑一声,“隐报丁口,强占民田,如今外乱既定,他们如此做,朝廷如何能忍……你遣那乌虎去查修堤蓄奴一事,当真是赶上了好时候!好机遇!”

李正还要追问,却被李昱粗暴打断:“不必再解释你遣那乌虎做事的缘由了,既是赶上了大势,堤坝一事,尽管深挖细查,不必怕事,……朝廷如今,是巴不得州府地方闹出些事来才好腾锅另做新饭!”

李正听得言语,心中仍是云遮雾罩,不必解释便能得到父母支持自然是好事,只是隐约真相到了喉头,却又想不分明,叫他有些难受。

柳芷见他皱眉思索,心疼自家孩儿,端来一碗汤圆关切道:“正儿,有甚么想不明白的,用了早饭再去找你父亲详说,先尝尝府里新磨好糯米做的团子,红豆芝麻做馅,最是香甜。”

李正恍惚间接过汤碗,道了一声谢,便拿起瓷勺向碗中舀去。

碗中糯米团子吸饱了汤汁,个个大肚圆满,正黏在碗底不肯动弹,哪知天意难测,有人见它们吃饱喝足却不肯走,便动了恼怒心思,要拨动它们去往别处,休要在此浪费资源。团子们哪肯离开出这好地界,本想硬撑到底,可无奈终究内里是软的,被那勺子只轻轻一拨,便滴溜溜转着,不情愿地滚走了。

李正望着这碗糯米团子,若有所思。

“居正以江南贵豪怙势及诸奸猾吏民善逋赋,选大吏精悍者严行督责赋以时输,国藏日益充,而豪猾率怨居正”——《明史?张居正传》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