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华丰看着儿子慌忙的样子,将星梦抱到另外一间屋子,将所有的门窗全部打开。天色逐渐亮了起来,沈星梦慢慢睁开了眼睛,眼角的泪混着血。
“妈,感觉还是没有力气。”沈星莹面色苍白的看着苏雨竹。
“星逸,快去买葡萄糖来!”
“不用买了,就是煤气中毒,通会儿风就好了!”
“快去!”
沈星逸看着一家人如热锅上蚂蚁,在屋子里乱窜。面对母亲的再三强调,他只能加快速度,骑着摩托车去买葡萄糖。苏雨竹的眼,如深沟里的河流,暗自涌动,恐惧占满面部,神色并没有像天空那样逐渐亮起。
“妈,我想上厕所。”听到星莹的语气好了些,苏雨竹让沈华丰来搀扶小女儿到厕所门口,她高悬着的心需要看到苏醒的沈星梦才能落下。
“星莹!星莹!”
两个大男人的呼喊穿过老家的屋顶,响彻云霄,惊飞远处树上的鸟雀。沈华丰搀着小女儿才走了两步就差点从手中滑落,他半蹲着身子,将星莹的脑袋托起,掐住人中使劲呼喊。不知什么时候,弟弟沈华林在身旁一起呼喊,苏醒过来的星莹看着突然出现的小叔,一脸惊愕。
苏雨竹随着声音跑出来,疲惫的双眼本已受不住更多的惊愕,可还是承受了所有。沈华丰用尽所有力气,强装镇定,听到小女儿的一声“爸”后,他吸了一口气,嘴角不禁抽搐,把所有的快乐藏在心里,他还不敢放松。
“爸,我刚才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晕倒,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沈华丰扶起小女儿后,看了开着的门窗,他知道,空气变新鲜了。心想:“我的孩子们没事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
天空拉开白天的帷幕,敞着灰白的脸,看着热闹的人间,庆祝两条生命的重新绽放。村里的男人女人们,听闻沈华丰的两个儿女煤气中毒,死里逃生,纷纷来看望。星莹站在家门口,看着人们走到星梦躺着的屋里,又走出来,一个又一个,始终没有沈松和孔红。她期待着什么,只能以加深的失望和痛恨转头。
黑夜,如同沈松的庆生宴,如约而至。炮竹声淹没整个村庄,烟花点亮天空,一瞬又一瞬,被吵闹的星星只能在烟花掉落时重新点缀世界。沈松的牙,始终摆放在空气中,伴随着吐出的黑烟,若隐若现。
从前空旷的院子如今挤满了人,满是喧嚣。苏雨竹和沈华丰静候着,作为长子,他会第一个在按照礼节给父母献礼,他们打算礼节结束就回家,带着从死神那里拉回来的孩子,回到属于自己的家。但意想不到的事,总会发生,彻底激怒苏雨竹,本就对庆生宴怀有不满的她,彻底爆发。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两个女儿,更是无所畏惧,勃然大怒。
主持礼节的男人,首先叫了沈华丰的小妹和她的丈夫,苏雨竹站在一旁瞬间将手中提前买好的两套睡衣摔在地上,在人群中睁大眼睛咆哮着。
“这算什么道理!沈华丰不是长子吗,献礼从长子开始不知道吗,你们这么大的年纪了连最基本的礼节都不知道吗?既然从未认可这个大儿子,为什么要告诉我们,为什么要叫我们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尊重吗?为了来这个七十大寿,我两个女儿从鬼门关走了一趟,你俩老口没看过一眼,没问过一嘴!你们还是人吗!今天当着众人的面我们就把话说清楚!你们从未认可我们一家人,我一家老小也从未得过你什么,这种事你们都做得出来,那不如直接断绝关系。以后有什么事别叫我们,谁先献的叫谁,你们去担责任!自家大哥都不懂得尊重,你们还是人吗?什么好的都给你们占,坏的全给我们揽,还要脸吗?请你们记住我说的话!”
苏雨竹声音一落地,便推开众人甩手走开。沈华丰没有说一句话,跟在后面,往老家的方向走去。人群熙熙攘攘,满是寂静。沈华丰的妹妹和妹夫看着苏雨竹扔在地上的两袋包装整洁的睡衣,没说一句话。沈松叼着烟杆,紧闭着嘴,两眼在自己吐出的烟雾中唏嘘。门口看热闹的人们屏住呼吸,缓缓挪动脚步,往各自的家走去,只剩帮忙置办酒席和收拾碗筷的男人女人。苏雨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夜中,院子里开始窸窣,伴随着压制的躁动,在黑夜里涌现。
沈星莹和哥哥姐姐对名义上的爷爷奶奶没有任何感情,更多的是厌恶。他们吃过晚饭就待在家里,等待父母行完礼节一起回家。苏雨竹推开门,没过两分钟家里便如炸锅一般。看着孩子们争吵着要理论,苏雨竹感到十分欣慰。
“不用再多说,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沈华丰面对着无情的父母,冷漠的手足,委屈的妻子,稚嫩的孩子,始终一句话也没说,满眼是无力。看着苏雨竹进了老屋后,独自往夜里的路走去,在稀疏的路灯的照耀下,一缕烟随风飘过。他又开始抽烟了。
老屋子里人儿宣泄着愤懑时,有一对夫妻推门而入。沈华丰的妹妹和妹夫找他和苏雨竹道歉,他们说不出那三个字,满脸写着愧疚和无知,举手投足之间不知所措,只能找空虚的话语填补对话。
苏雨竹面无表情的坐着,她的孩子们站在身后,像守护神一般。
“大嫂,我们不是有意的,从来没想过争大哥的位置。从前没参加过庆生宴,不懂这些规矩,主持的念到名字时我们才知道该我们了。”
“你们不知道?我们不是小孩了,大方承认你们眼里没大哥大嫂,不用解释。我也没给别人庆祝过庆生宴,我也是第一次,你的孩子都不小了吧,最小的也比我星莹年纪大,有些礼节和规矩,我孩子懂的,我相信你孩子应该也懂。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爸妈怎么对我家,怎么对你和华林家,你们心里比谁都清楚!以前我尚且不说,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们想让我难堪吗?不可能的,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大嫂,我们也不知道主持的为什么不想念大哥和你的名字,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们故意冲在你们面前。”
“你们起身准备星礼节了,对吧?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我知道,我这么一说也得罪了主持的,他是长辈又怎么样,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合了,论礼节他应该比谁都清楚,至于到底是谁的意愿,那老两口会不知道吗,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空气凝固了很久,很久。夫妻二人无话可说,撮着双手走出了老屋。他们的脚步逐渐远去,离老屋越来越远,随后一位弓着背的老太踏进老屋。
老太的背,常年弓着,梳着两个整洁干净的辫子。花白的头发,在泛黄灯光的照耀下,银色少了些张扬。嘴角两旁的深沟,从鼻梁延伸到下巴,无论如何微笑也藏不住肃杀的暗黑。错落的牙分不清是棕色还是黑色,两唇分开时向苏雨竹诉说脑中的“善意”。
“有人从中作祟,向主持的说你家华丰不来,不用念他的名字,即使来了也无妨,就是不待见你一家又如何。我知道是谁,还在沈老爷子家,就是那群婆娘,整天拉帮结派,暗里做了很多坏事。其中主要的就是你的大堂嫂,冯思思!我看到她跟主持礼节的悄悄说话,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我来跟你说是想让你心里有个底,你公婆不是好东西,虽然这主要不是他们的注意,但是出现这种情况他们还是一言不发。”
老太把脖子用力伸到苏雨竹的耳旁,嘀咕时耳旁的银发掉落,看到苏雨竹再次勃然大怒时,嘴角悄悄上扬,见沈星梦两姊妹在左右,便立马收起不小心露出的喜悦。老太的年纪堪比沈松的大,和同龄人一向说不来话,自苏雨竹家搬到镇上,她便是村里“帮派”的第一公敌,平日里村里总能发出寡不敌众的咒骂,男人们也只能背后跟着说笑,打发无聊的时间。
“大娘,我知道是谁,她们拉帮结派又如何,没本事只敢背后使阴招。真当我是软柿子,我的家事也要插手,真是管天管地管空气,管人家拉屎放屁!趁着这群婆娘还没走,我得马上去会一会她们,有本事就站出来和老娘干一架,我现在就是有气没地儿撒,撞枪口上就别怪!”苏雨竹的脸在火炉的烘烤和气愤的燃烧下越发红润,额头前的碎发不知何时也全盘飘起。
“妈,我和星莹也要去!庆生日差点变成我们的忌日,我们早就憋了一大肚子气,这些婆娘是大人又如何!你尽管去咒骂,想怎么骂就怎么骂,没有证据点名道姓,就是故意说给这些臭不要脸的听,我相信做了亏心事的没耳聋!”星梦两手抱在胸前,白天摔倒撞击出的大包在额头上变成青色,颜色逐渐加深,血紫的肿胀蠢蠢欲动。
老屋里走出一位母亲,身后跟着两个女儿,一左一右,步伐飞快而稳健,身姿冷峻而勇敢,眼神愤怒而坚定。她们,箭在弦上,蓄势待发,披着黑夜的压抑,准备用魔法打败魔法。在沈松家看热闹的男人女人,沸沸扬扬的讨论一瞬降到冰点,洗碗女工们的前言后语被苏雨竹突然的咒骂迫停,她们惊愕的看了彼此一眼,转向看着暗夜里被灯光照亮的苏雨竹,耳旁只有苏雨竹的咒骂和宣战。没有人想到回了老屋的苏雨竹会折返,一切邪恶力量的压迫在暗暗偷笑,不曾想到触碰正义的底线会良心不安,恶人们将一切证据抹杀,公平只能一辈子在委屈中苟且偷生。苏雨竹,她是母亲,是妻子,是儿媳,是大嫂,是姐姐,是妹妹,是女儿,但当父亲和母亲归天,弟弟早逝,哥哥姐姐只剩不爱与愚弄,沈沈华丰不再被当做大哥,公公婆婆施加无尽的偏见和欺压,她已不是女儿,不是妹妹,不是姐姐,不是大嫂,不是儿媳,她只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只是只剩善良的沈华丰的妻子。没有人会为她的退让和隐忍鼓掌,没有人称赞她那可怜不被看见的孝顺,温和,和善良,当一切的付出换来屈辱和不尊时,一个可爱的人只能用声嘶力竭的无所畏惧捍卫自己。
“雨竹,够了!多大点事,快回去休息了。”沈华丰的一位从城里来的堂哥双手插着裤袋在这石阶上说道,灯光很暗,说出这句话时的惶恐的脸,在黑夜中躲躲藏藏。
“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说话,你以为你是无辜的,墙头草罢了!”
“你这个女孩子怎么说话呢!我好歹是你大伯。”
“什么狗屁大伯,在这里装什么好人,你做的事不见得有多光彩!”
“你再说一句!”
“怎么,你要打我吗!来啊!打这里!”
星梦指着自己的脑袋,伸长脖子往前走去,城里来的大伯呆着站在原地。苏雨竹竭力咒骂,希望把背后的始作俑者逼出,发觉大女儿和堂哥有语言冲撞,马上说道:“不该多嘴的管好自己的嘴,我骂不骂关你什么事。怎么,你想打我星梦吗?来啊,给你十个胆子!”
星莹背对着苏雨竹,从沈松家柴火处迅速抽出一根一米长的木棍,挥舞在手中,睁大双眼向人群叫嚣。“来呀,谁先打架,谁先来,看我不打死你。这么喜欢背后使阴招,有本事出来打一架,老子今天也算死过一次了,以后我要是听到谁在背后掺和我的家事,老子一定干死你!”
城里来的堂哥不再说话,低着头转身走开。人群中没有一点声音,唯恐惊动眼前不要命的母女。没有人敢接话,沈松在屋里始终没有出门,烟杆熄灭了又点燃,吃完又换新的烟,眼睛越睁越小,孔红嘴里嘟囔,谁也听不清。
谈到性命,人们都只会倍加珍惜,当一度认为不用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时,坏人就会越加猖獗,他们喜欢玩弄宽容。若坏人遇到更强大的魔法,更极端的行为时,才知珍爱自己的性命。对于从鬼门关回来的孩子和母亲,生命固然珍贵,而除生命之外,从死神之口挣脱的人,发现没有什么不能失去,一切反抗都显得弥足珍贵,一切黑暗势力都显得弱不禁风。
释放了心中的怒火后,苏雨竹放下狠话,狠狠甩向暗自涌动的黑夜,带着两个女儿走向老屋,如凯旋归来的战士。黑夜真正来临,人群终将散去,此后的日子,是安静的,是令人敬而远之的。
赶回镇上的家,星梦和星莹打开属于自己的日记本,记录生命的脆弱。
星梦在日记里写到:“我用尽全力睁大眼睛,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前一片漆黑,为什么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脑子里不断鼓励自己坚持住,感觉身体冒冷汗,星莹去哪里了?她在写作业吗,就在我的前面,可是眼前那么黑,她怎么看得见。我当时竟然发现星梦在我眼前,现在才发现那是幻觉。
我是躺着的还是坐着的,眼前过于模糊,只记得全身瘫软,只能合上眼睛,感受脑子断线的感觉,不断呼喊自己,却无能为力。呕吐的感觉灌满脑袋,眼前一片黑暗,又突然肯定我应该在床上,呕吐的话不能吐在床上。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挪动身体,却突然落入无尽的黑暗,像漩涡,像无边的宇宙。
突然径直与什么东西发生撞击,清楚的记得我在一个黑暗空间里游荡,分明与什么东西相撞,却感受不到疼痛甚至是触碰,可是那种感觉又那么真实。背面和靠头的地方又凉又硬,我用力往后敲自己的后脑,脑袋也没有知觉,到底在哪里。慢慢的听到有人呼喊我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大,他们是谁。醒来时,已经在爸爸的怀里,家人都紧张的看着我,但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想上厕所,伴随着呕吐的感觉,一动弹,就感觉想再次晕倒。爸爸把我从我原来的房间抱到他的房间,中途听到哥哥的咆哮,他说有很浓烈的一氧化碳,需要马上通风,我才知道我们是煤气中毒。
醒来后慢慢有了意识,发觉眼泪流了很久,满脸都很痛,尤其是额头和鼻子,非常的痛。后来听到妹妹晕倒,可是我没有一点力气,甚至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脸实在太痛了,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恢复正常。
生命原来如此脆弱,真的太脆弱了。煤气中毒的感受太难受了,不想再次回忆,每次回忆都是伤痛的加深。再说一句,今晚和妈妈和妹妹大闹了一场,感觉太赞了。今天就写到这里,未来我们都会更好的。”
星莹看着模糊的月光,回忆一天的波折,提起笔与日记本诉说:“黑夜里,我在睡梦中,莫名蠕动的感觉,使我无法分清梦境与现实,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从枕头下拿出电筒,突然一个黑团团的,吓我一大跳。突然发觉那是姐姐,她披着头发的脑袋实在吓人,还发出骇人的哼声,被弄醒心里还有几分怨气。我正想问她干嘛,突然姐姐从床上摔倒,嘣的一声,分明是脑袋撞击到地上。
脑袋中第一反应便是叫爸妈,我边叫边跑,到爸妈的房间时他们已经被惊吓到。我们马上返回,爸爸跑在最前面,从地上抱起姐姐,掐住人中,我们拼命的叫着她的名字,好在姐姐醒了。从看到姐姐被叫醒的那一刻开始,我才敢长舒了一口气,心里轻松了很多,紧接着的就是晕厥,无力,上吐下泻的感觉接踵而至。后面晕倒在爸爸的怀里,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后来发现这就是典型的煤气中毒的症状。后知后觉,现在觉得太可怕了,我和姐姐差点命丧黄泉,要不是姐姐的顽强抗争,我可能睡着就走到了阴曹地府。
为什么我一开始没有晕厥呕吐?我觉得肯定是因为我睡的太沉,一动不动,这种最容易一下就没了。我被姐姐弄醒时也没有不舒服的反应,当时查看她被吓到,尤其是姐姐摔倒在地上,大脑里只有一个信息,救命。当姐姐被叫醒时我的神经才没那么紧张,这时才感受到煤气中毒的真正反应,简直要命。要不是爷爷说庆祝什么七十大寿,绝对不会有这么一出,生死就在一瞬间,要我如何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有意义的是今晚和我最亲爱的人捍卫我们的尊严,不管是以什么形式,虽然这种反击可能有恐吓的成分,但是这些坏人就只见这种招式,坏人!
夜深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那一夜,苏雨竹什么也没写。看了孩子们安然入睡后,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向书柜,日记本被锁在抽屉里,见证苏雨竹对大大小小,歪歪倒倒亲戚的彻底无语。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脑海里不禁再次感受到生命的铤而走险,所谓邪恶的压迫需要适合的反击和抵抗,自己必须做最坚强的人。
沈华丰后来知晓妻儿的“大闹”,他看着苏雨竹,攥紧她的双手,只是缓慢的微笑,始终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