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英带着儿女从重庆飞幽燕。渊明第一次搭乘飞机,兴奋地在窗位上俯瞰陪都。黄家在哪里?去买大饼的那条路在哪里?房子像洋火盒,哪里能分辨出彼此?他自觉是童话故事里的巨人,两脚落下,会不会踩蹋重庆?黄家住在江边山丘,可以遥望到对岸辉煌的建筑。早上大雾弥漫,遮盖着来往江心的船只。夜晚,天上有星光在深空里闪烁,如万眼看守着人类;地上有灯光倒映在水里,形成一道道光柱。那景色虽然诱人,却只能代表长江一隅。在飞机上,渊明看到两江汇合,金光闪而不耀,江水滚而无声。他想起家里的两只兔子,平日一蹦一蹦地陪伴他在园中走读,在园中戏耍,在园中眼睁睁地看着佣人背着黄家衣物,说是去河边洗涤,结果却如黄鹤般一去无踪。两只白兔为甚么没有跟着黄家一起走?他的思潮由小及大,又由大及小;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眼前的重庆愈来愈小,愈来愈远;嘉陵江和长江像崎岖山脉里的曲线,终被一堆堆白云湮没。飞机穿梭云中,向东北迈进;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思潮回到金沙,回到石桥。才一会儿,他便想起素英,想起自己被绑在树上的时候,她那副焦急的面孔。春梅强迫他亲素英,本是为兄弟出气,想不到竟能增加他对素英的怀念。现在他不仅愿意亲她,只要能重见她,他愿意牺牲一切再亲她。当然,他能付出的一切,像少女的一切,像穷困百姓的一切。一个穷人的价值在于他能为权贵牺牲;不仅能牺牲,还能供人奚落和取乐:不高兴的时候说他是社会的负担;高兴的时候说革命和改革都是为他。一个少女的价值在于她能为爱情牺牲;不仅能牺牲,还能供人消遣和耻骂。如果是小说里的,人们会拿她来醒脑,敬佩她愿为爱情献身;如果是可以见到的,人们会说她下贱,说她不懂甚么是真爱。渊明的价值又如何?他能牺牲,也能供人奚落、耍笑、消遣和耻骂。姐姐在高兴的时候说管他是她的责任,她的成就;不高兴的时候说他是尿包,是流氓。姐姐和父母都说他丢黄家的脸,小小的他已尝到政权的滋味。唉!几个月前他离开金沙;半路山坡、古松和野花依旧,只缺大弟。没大弟,挑夫在另一只箩里置放重物,以保平衡。儿时跟大弟相互追逐、玩耍、打闹,转瞬阴阳两隔,再不能见。素英尚在人世,却是天涯海角,不能问候。陪伴他度过寂寞日子的两只白兔也离他而去……
飞机越飞越高,飞在雪白的云层上。只见云彩多变,云穴冒气。渊明看着发呆,想起自己和素英在溪旁仰看飞机过云:影子跌在云上,他们以为是两机快要相撞,惊叫起来。
飞机降落幽燕机场。志人去沈阳视察,派小李来接。华英下机不久,便看到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迎接华英」四个大字,其中以华英两个字最为显目;原来华英的同学褚兰也来接机。小李得知她是华英的同学,带她一道儿进闸。华英向牌子招手。她后面背着一个女儿,两手牵着三个儿女。因天寒衣薄,她战栗地走向闸口。
华英和褚兰离别十一年,战后重见,恍如隔世。两人心头的千言万语,同时挤上,说不出一句话。重逢本是喜事,她俩竟然相抱大哭。小李替华英取出行李,华英开箱寻衣,应付幽燕严寒的天气。这时她才想到棉袄早被不告而别的佣人偷走,只好用薄衣和床被把儿女及自己暂时裹起来。褚兰说:
「在上海送你去伦敦求学的时候,我们都只有二十多岁,想不到一别十一年。」
说着,凝视华英,细看变化。华英道:
「十一年真不知是怎么过的。如果预先知道,恐怕会过不来!」
是的,艰难时,走一步,算一步,反而走过来了。
渊明下机后冷得上下牙齿打颤。裹被以后觉得蛮有意思,姐姐有些像故事书里的印度女人,二弟有些像故事书里的中东男人。华英止哭以后,促儿女自我介绍。君秋神气地说:
「我叫君秋,君主的君,秋天的秋。」
「我叫渊明。」
君秋道:「你不解释,人家以为是冤枉的冤,冥顽不灵的冥。」
华英道:「你姐姐说得对,你要解释一下。」
「我叫陶渊明的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不向强权霸道低头的渊明。」
君秋补充道:
「是那个说『今是而昨非』的渊明。想到他昨天总是错,你就记得他的大名了!」
褚兰不得不笑。华英指着三儿对褚兰说:
「他叫二中,一、二、三的二,中庸的中。我背着的叫圣丽,神圣的圣,美丽的丽。」
眼见国内局势堪忧,她不提为圣丽起名的愿望。说完,命儿女叫褚姨姨好。儿女接旨,齐声叫道:
「褚姨姨好。」
刚才皑皑白雪,铺满大地;现在天色转暗,路灯亮起。小包车进城的时候,霓虹光已在争相斗丽;灯光下白雪转为银色。树枝被冰裹着,重心下移,摇摆欲坠,如宫廷灯饰,点亮了京城。在车厢里外望,电车和汽车川流不息,景色有些像留英同学寄回来的耶诞卡,令华英想从前。渊明看到糖果摊上挂着一串串红色冰果,十分诱人,指向车外嚷道:
「妈妈,那是甚么?」
华英坐在另一个窗口,不知他在指甚么。褚兰想是吃的,说:
「渊明,幽燕好玩好吃的多啦。迟些妈妈和阿姨会带你去玩,买东西给你吃!」
「你说话要算数。」
她本是说着玩的,想不到他当真,说:
「我说话算数!」
华英有感,对褚兰说:
「多年来我们到处逃难,结交不少朋友,也别离不少。朋友见到我的儿女时说一些好话,给他们一些希望。事后或许忘记,或许来不及做便已分离,不能说是说话不算数!可惜小孩子不懂事,对大人的印象只有这么多!」
「渊明提醒我,以后应该多花些时间在自己的孩子上。」
「唉!不是没花时间,只嫌时间不够用。欧美在研究计划生育,我们在实行按时生育。女人的一生可以从『儿女忽成行』领悟出来。谈恋爱的时候外子被我缠住,陪我跳舞、画画、游公园。现在我被儿女缠住,他却比以前更自由。我总觉得由女人来写『儿女忽成行』会更贴切!」
「不见得!有时间看孩子就没时间写诗词;有时间写诗词就没时间看孩子。你想,李清照是女人,算得是女中词圣。但她在词里从未提到儿女。如果她像我们一样被儿女缠住,哪有时间终日凝眸,又添一段新愁?哪里会由雨落梧桐,想到点点滴滴都是愁?面对婴儿,我们看到的点点滴滴都是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