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包车进入灯草胡同,停在一座四合院墙外。
奶妈抱走圣丽,佣人出来生炭炉,倒茶水。三儿女跟着佣人去安置自己的房间。华英对褚兰说:
「我坐在这里,觉得身在重庆;初到重庆那天,又觉得身在金沙,看到草丛中灯光点点,觉得是秋萤流窜,想把它装进自做的小纸盒。这样的感觉不知有过多少次。去伦敦途中,船已到印度洋,我却仍在梦里和你同睡。记得我们在你家发的誓吗?」
「记得,只是我们愿意同睡,丈夫也不许。」
「你今晚可以在这里睡。」
「不行,你丈夫出差,我丈夫不出差。今天我费很大的力才能来接你。迟些我便要回去。」
「你一定要在这里吃晚饭。」
「我不客气了。本来想请你,现在看来,还是在你家吃容易些。你说说留学的经历。我没出过国,很想知道些。」
「我在英国和德国听过他们的领袖演讲,轰动得很。什么丘及耳、西特勒。伟人的行动像我们玩扶乩的笔,一开动就无法收拾。」
「你的口才不减当年,能唱戏,能演讲。继续讲,我喜欢听。」
「我画画本是画着玩的。到英国,方知洋人认真到令人害怕。为学人体画,我们要去医学院听和看解剖。第一次看到男人尸体,我几乎晕过去。」
「从前听说女孩子不穿衣服给人画,觉得羞死了;现在听你说解剖男尸,觉得胡涂了。」
「他们说外表是内里的呈现。了解肌肉和骨骼的功用以后,画人体素描才能得心应手:甚么地方该丰满,甚么地方该弯曲,都是极其自然的。他们的解剖学比我们的『诚于中、形于外』具体。不仅画画要找漂亮女孩写生,摄影、服装设计及许多买卖广告都要请漂亮女生来陪衬。这些女孩备受尊重,中文叫模特儿,是从英文model翻译过来的。模特儿代表理想和希望,跟我们储在家的『妾』和藏于后宫的『女』地位大不一样。看时装表演,大家注视的是名模,一时竟把时装忘记;看蒙娜莉萨油画,大家想的是蒙娜莉萨,一时竟把画家达文西忘记;看相对论时,大家竟把爱因斯坦的宇宙忘记,这才是真正的喧宾夺主,模特儿喧宾夺主!」
「听你这么说,画花草要修植物学,画山水要修地质学,画星空要修天文学。画家岂不个个是诸葛亮,样样都通?!」
「知道一些总比完全不知道强,通则说不上。例如我上过解剖学课,却没能力做外科医生。加上听不懂英语,我学到的很有限。」
「让我看看你的画,到底进步到哪里。」
「忙着带儿女,没有画多少。装画的箱子要等一、两个月。」
渊明在房间里觉得无聊,早已回到客厅来缠母亲。听说有行李殿后,问道:
「有没有带两只小白兔来?」
「搬家很贵,小白兔送人了。」
「我在机场看见人家运大狼狗。为甚么我们不能运小白兔?」
「你爸爸说中国就是被这些当人不如狗的败类搞糟的!」
渊明不敢冒犯父亲大人,不得不把小白兔藏回心里。谈到败类,褚兰道:
「二次世界大战后,中国成为五强之一。可惜……」
「事在人为。唐老师说过,北一女的同学不可以心死……」
「我也在教她们不可以心死,只是我的心却已奄奄一息。你的环境不同,别人认为没希望,你却觉得有希望。中学时我在你家见到齐白石,只知他是你爸爸的朋友。后来才知他是画家,自己有幸曾相见。但对你来说,跟他学画是件容易的事。毕业那年,你考上工学院不进,去美术学院跟徐悲鸿学画,后来更当上校花。无显赫家世,又缺几分姿色的同学,有的没钱升学,有的找不到好差事。每当我们没钱聚餐的时候,你便回家替令尊抬脚。抬一次一块大洋,抬几次便够我们挥霍一顿。」
谈话中佣人端出饭菜。褚兰和华英坐在一起,华英旁边顺序为二中、渊明、君秋。五人围坐小方桌,略嫌拥挤。饭间,渊明指着一个包点问道:
「里面是甚么?」
佣人不在,没人能够回答。君秋用手蒙住口唇四周,小声地在他耳边说:
「狗屎!」
他推她,无意间把碗推倒,打碎在地上。华英说:
「这几个小孩还没跟爸爸住过,将来的日子可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