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魁和我在江边的渔船上等候,钱塘县的名字由钱塘江而来,这江自然是钱塘江了,那就是离县城并不远,我有些紧张。
马魁说:“你用不着担心,我们已经向北行了很大一段,鞑子应该不会找到这儿来,这里向北正对着去江阴的路,所以在这里等公子正合适。”
这里的船已与扬州那边不同,虽然船体小了些,但都有船篷,就是有名的乌篷船,更适合载人,甚至可以在船上居住。我和马魁坐在篷里,也相当的隐蔽,能随时观察岸上的情况,岸上的人却无法看到我们。
马魁的意思本来是先送我过江,让我在那边等,因为那边是他们的地盘,绝不会有鞑子过去。但我觉得这里同样安全,我们可以随时开船,便说如果不见到陈士英,我绝不会走,马魁也没有勉强。
江阴到钱塘并不近,来的时候托博带我走的水路,说是为了减少颠簸,结果我们在大运河上几乎行了两天一夜。以此估算,即使是快马,走一个单程,恐怕也要整整一个白天,所以马魁的人是早上走的,最快也得晚上能到江阴,然后他们返程,如果连夜马不停蹄也得明天一早才能回来。
而现在不过是刚刚正午,还有漫长的时间要等待,等待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而且我又闻到了自己身上那股强烈的臭味,这个季节,江水已经冰冷,我最多撩着洗一下手,把衣服外面能看到的污垢洗掉,但衣服不换下来,那种味道始终存在。所幸马魁没有嫌弃,还说天太累,别冻着身子,还是在船篷里呆着吧。卫生与健康相比,显然是健康更重要。
马魁看着我,犹豫着,“公子说,你知天文懂地理,通晓天下事。”
我愣了一下,看来陈士英没有告诉马魁真相,但为了证明我是个不一般的女人,还是编了一些夸张的话来唬他,我不能否认也不能承认,只是笑了一下。
“那我们汉人真的没有斗得过鞑子吗?”
凡是第一句先问这个,而不是问自己的生死的人,我觉得都值得敬重,所以我也不忍让他们伤心,“但最后,天下还是汉人的,不过……你看不到那天。”
马魁眨着眼,“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一定要告诉我的儿子,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看不出马魁一个粗人,也会来点文绉绉的,便打趣说:“你儿子多大了?”
马魁愣了一下,然后表情十分悲伤,“我没有儿子。”
我这才想起马魁也是经历过扬州保卫战的人,陈士英的家人都全部蒙难,他的家人又怎么可能幸存?便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不过以你的年纪,一定还会有儿子的,会有很多很多。”
马魁看着,慢慢露出笑容,“你说的也是,等这次回去,安定下来,我是该再讨个婆娘,生几个儿子了。”
我忙说:“你要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不好意思说,我可以帮你去作媒。”
马魁的笑容很快又消失了,心事忡忡,“你……你还能看上我家公子吗?”
我想否定已没有意义,都这种时候了,谁都能看出陈士英对我的感情,我勉强笑了笑,“我们之间的事,不是能不能看得上这样简单。”
马魁一脸疑惑,“那是什么?”然后自嘲地抓了抓后脑勺,“我是个粗人,这种事确实也不懂,不过,你以后会对我们家公子好吗?”
“当然,我当然会对他好了,他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马魁又笑了,像个天真的孩子,“那就好,我……我就怕他想不开,我也看出来了,他谁的话都不会听,但会听你的,你若让他好好活着,他就绝不敢去死……你若让他去死,他恐怕也不会活着了。”
“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永远都会劝他好好活着。”
船夫在岸边生火烧了些热水,还煮了鱼汤,船篷内有干粮,我们倒是饿不着,渴不着。不用问也能猜到,钱塘江既然目前是清军和明军的分界线,那这里的船夫肯定很多都是明军的探子,马魁不说,我也装不知道。
饭后,马魁说我可以在船篷里休息一下,折腾了半宿,我一定又困又乏,他要去另外的船上看看。我忙说其实你更累,更应该好好休息一下,接下来还得靠你。马魁就笑了笑,说其实他是想去另外的船上睡觉,让我可以放心,会有其它人盯着,有情况会把船划进江中,鞑子目前还不敢过江追赶。
我懂了,笑了笑,说那你就赶紧去睡吧。
我又如何能睡得着,我在惦记着去救陈士英的人什么时候能到,如果托博有其它联络方式呢,虽然现在没有电报,更不可能有长途电话,但托博的消息如果不是通过人力传到江阴,会不会比我们快呢?比如说飞鸽传书。我很后悔之前没有了解过这些,但感觉上鸽子飞的应该比马跑的快。
这样一想,我便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无论是鸽子快还是马快,现在都没意义了,我只能寄望于清军根本没有这种传信方式,或者他们无论用什么方式传信,都比我们晚一步,现在,我们的人也许已经到了。
直到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马魁也没有再出现,我自然也不能去吵醒他,便告诉渔夫,我不饿不想吃晚饭了,一会儿不用叫醒我。因为我觉得我是真的困了,眼皮已经很难再抬起来,我想我是应该睡一觉了。
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是被嘈杂的声音吵醒的,这段时间险恶的生存环境,把我的神经磨练的非常敏感,我立刻就坐了起来,还睡意未消就知道出事了。我揉着眼睛刚想去篷外看看发生了什么,一个人就跳到了船上。
我惊慌地问:“谁?”
“姑娘别怕,是我,我们要赶紧离开。”
是船夫,我松了一口气,忙问:“出什么事了?”
“有鞑子。”
“那马魁呢?”
“他上岸了,好象是你们等的人来了,但鞑子也来了,把他们包围了。”
我大惊失色,陈士英来了?这才什么时候,看起来最多是午夜吧?
船夫已经把船撑离岸边,我也来到了船篷外面,朝岸上看去,但很黑,看不清楚,只看到一些人在打斗,和不断传来的喊叫声,根本分不出哪个是马魁,也看不到有没有陈士英。我忙对船夫说:“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
“还有另外的船会接应他们,如果他们能回来。”
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船夫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事情发生的很突然,本来岸上十分安静,刚出现了几个人,立刻就又出现一大群人,然后马魁叫了声不好,让他赶紧开船带我离开,自己就拿着刀跳上岸冲了过去。
船渐渐划离,我站在船上焦急地向岸上张望,这时我发现,本来靠在岸边的几只船全部划开了,这样就算岸上的人来到岸边,也没船可上啊?
船夫忙说,“只要他们能到岸边,肯定有船会过去,现在船只是暂时划离,这是为了自身的安全,如果它们仍靠在岸边,肯定会有鞑子过去。”
我觉得还是有些不妥,忙对船夫说:“我们不要走,离岸边近一点儿,如果他们过来了,我们就去接应他们。”
船夫惊讶地看着我,“可是我的任务是送你回去。”
我坚定地说:“不,如果等不到他们,我就不回去了。”
船夫拗不过我,只好把船停下,“那就在这里等,这个距离,鞑子的弓箭估计还射不到。”
我也只能退让一步,不再坚持往回划了,眼睛紧紧盯着岸上,这时离的更远了,更加不可能看清楚什么,但我却觉得能在人影里发现陈士英。也许我来这里是上天的安排,所以冥冥中我能感应到上天的心思,我果然看到了陈士英,因为他的光头太显眼了,但他好象受了伤,被人架着匆匆往岸边走。
我紧张地不知所措,忙对船夫喊:“快,快回去,他们来了。”
船夫把船靠近岸边,岸上的人也都围了过来,马魁正独力与许多清兵在打斗,阻止他们靠近船只,但显然无法做到。扶着陈士英的人松开陈士英,又加入到打斗之中,陈士英虽然受伤,但还能站立,他也想再杀回去。
我忙大声喊着,陈士英听到了,扭头惊喜地看着我。我忙催促着船夫赶紧划,在船快要靠岸时,我想跳上岸去扶陈士英,却被船夫大声呵止,我还在愣神的时候,船夫自己跳到了岸上,扶起陈士英又跳回了船上。
我无比惊喜,扑了过去,“你没事吧?”
陈士英却用手指着岸上,“还有他们。”
但根本来不及了,清兵已经冲了过来,我不知道之前我们这边一共有多少人,但现在除了受伤上船的陈士英,就只剩下马魁还在拼死厮杀。
船夫撑着船再次驶离岸边,陈士英急的大喊,“马魁!”
马魁真是勇士,他一个人力敌数十人,竟然还能退到岸边,然后就退进了水里,岸边的水不太深,马魁在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很快追到了船尾。陈士英的伤应该很重,他上船后坐下就再没起来,船夫在忙着划船,我只好跑过去,帮马魁往船上爬。马魁也受了很重的伤,不然以他的身手不应这么吃力。
我还是没有战斗经验,只看到没有清兵追着马魁下水,却没有发现他们已经在岸上开弓搭箭,我拽着马魁的胳膊,马魁刚刚艰难地爬到船上,我的胳膊突然一阵剧痛,我明白过来时,就看到一支箭插在我的右上臂上,顿时被吓呆了。
马魁立刻反应过来,翻身就站了起来,顺手拿起刚才放在船上的刀,挥舞着去挡岸上射来的箭……但箭实在太多了,马魁根本挡不过来,很快他就中箭了,但他没有停下,也没有躲,大声喊着让我和陈士英去船篷里,他用他的身躯挡在我们后面,挡住了射来的箭……
陈士英没有让我扶,他虽然站不起来,但他坐着手脚并用,挪进了船篷里,而我也捂着受伤的胳膊进了船篷。陈士英看到了,忙问:“你中箭了。”
虽然我觉得很痛,似乎骨头都断了,但我还是说:“没事。”
陈士英伸着手:“快过来,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