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到陈士英面前蹲下。
陈士英看了看,“我得给你拔出来,你能坚持住吗?
我点了点头。
陈士英左右看了看,也没找到什么东西,就把已经破了的衣服撕下很大一块,卷了卷递到我的嘴边,“咬着这个。”
这块布上也许有血有汗有着各种各样的脏东西,但只能一口咬住,我虽然没受过这样的伤,但我这样救护过别人,知道嘴里若没有东西咬着,到时咬碎的可就是自己的牙齿,把一只箭从胳膊里拔出来,绝不是我能承受得了的痛。
陈士英握着箭柄,问:“准备好吗?”
陈士英实在是太狡猾了,或者说是太有经验了,他这样做也完全是为了我好,根本不给我有紧张的时间,他在问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动手了,所以根本没等我回答,他的话刚问完,箭也拔了出来,我用一声惨叫代替了回答。
陈士英立刻把这只胳膊的衣袖全部撕下,然后用它给我包扎伤口,我痛的呲牙咧嘴,眼泪不停地往下滴。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船夫的喊叫声。陈士英正好给我包扎好,我站了起来,急忙往外面走去,陈士英也挣扎着往外探头,想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来到篷外,发现船已经停下,船夫扑在船尾,伏在马魁身上痛哭失声。而马魁仰面朝上躺着,胸口上的箭多如麻……我根本数不清楚那有多少支箭,但我非常清楚一个人被射了这么多箭,绝没有生还的可能。
我瞬间就明白了几件事,我们已经离岸足够远,清军的箭射不到了;马魁一直在替我们挡箭,我们都安全了,而他……我也扑到马魁身前,大声叫着他的名字,泪水再次喷涌而出,我第一次感觉到他就像是我的家人,他的死我是如此的心痛,但为时已晚,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想法了。
马魁的眼再也没有睁开,我泣不成声地说着,“都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你会再娶一个妻子,生许多儿子,到时他们就能去你的坟前,告诉你王师已北定中原……”我突然看到马魁的嘴角动了一下,然后觉得他脸上的表情也变了,似乎是一种非常惬意的笑容。
我觉得,马魁应该原谅了我一直对他的敌意。
船夫划着船,我和陈士英坐在马魁旁边,我们三个劫后余生的人,没有丝毫的幸存喜悦,有的只是莫名的悲壮。
陈士英说马魁自小就跟着他父亲,快要三十年了,从小看着他长大,对他们家忠心耿耿,他们家欠他太多,再也没有机会还了。
船夫说马魁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别看他说话很刻薄,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他每次过钱塘江,都会给他捎一坛花雕酒。
我知道,我还欠马魁一声谢谢,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过了钱塘江,再遇见的就是“我们”的人了,陈士英找人帮忙把马魁的尸体运回去,说是要好好安葬,我知道了我们的目的地是绍兴,此时的鲁王及众多大臣以及陈彰武都在那里。去绍兴的路上,我才有机会向陈士英询问经过。前面的和我想的基本差不多,马魁在寺里找到了他,想带他走,他坚持要救走我才会离开,马魁只得打听我的下落,赶到钱塘来救我。
本来一切和计划的一样,非常的顺利,陈士英接到消息一刻不停就往这边赶,所以才这么快就来了。但就在陈士英赶到渡口时,突然不知从哪儿冲出了数十清兵。马魁留在江阴暗中保护陈士英的有两人,去报信的又是两人,一共四人加陈士英五人立刻就被包围,根本冲不出去。这时马魁加入了,后面的事情我基本都看到了,四个人都没有来到船上,马魁也倒下了……
这些清兵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托博追来了?
陈士英摇着头,说没见到托博,如果他来了,他们可能就都走不了了,根据马魁的说法,他大致的判断是,钱塘上暂时没有清军的水军,所以他们过不了江,但为防止另一侧的明军过来,肯定会安排人巡防,这些清兵也许就是巡逻的人,包围他们只是个巧合,是他们的运气太差了。
我们到了绍兴,又见到了陈彰武,他的惊讶无法形容,最得力的部下死了,唯一的儿子又变成了和尚,虽然他已有心理准备,但真见到时还是难以接受,于是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格外狠毒,仿佛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事实上,这一切真的都是我造成的,无论陈彰武怎么恨我,都不过份。
我们安葬了马魁,我特地叮嘱陈士英,下葬那天一定要通知我参加。陈士英是腿受伤影响了他的行走及站立,但并不是很严重,他只柱了几天拐就又看起来行动自如了。而我的胳膊也找大夫看过,还是伤到了骨头,但问题也不大。我在城里又有了一个住处,虽然相比钱塘、江阴,条件要差很多,但这一次,我真的有家的感觉。大部分时间,我都可以呆在家里,静心养伤,但我却总会迸出一些荒唐的念头,现在这种状态,还不如在逃亡中。
我是真的这样想,因为在逃亡时,人只有一个苦恼,如何逃脱。可当你逃脱了,安全了,就会发现各种各样的苦恼全来了。
我最大的苦恼就是我永远也抹不掉的耻辱,这一生既无法忘记,又不敢面对,还总时不时要想起。我又如何会不想起呢,即使是民国,那也是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啊。陈士英一定猜到了,他总是问我有没有受到托博伤害,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把话问出口,但那意思明显就是这个。我无法启齿,只能躲避,但这似乎等于是默认,陈士英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
而陈士英的苦恼似乎比我严重的多,首先是他的身份,他现在已经安全,不需再用和尚的身份保命,按说可以还俗,这也是陈彰武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的想法。头发可以慢慢再长起来,这又不是陈士英第一次剃头,头上的戒疤可能有些麻烦,以现在的医学条件应该治不了,但头发长长后应该能够遮挡,这些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陈士英不想还俗。
连陈彰武也无法理解,陈士英为什么非要当和尚。但是我懂,陈士英是在逃避,他仍无法面对江阴时的伤害,那不仅仅是一个士兵被俘的屈辱,更是一个男人尊严被践踏的耻辱,这种践踏触到了他最柔软也最怕受伤的地方,他的自尊心完全被摧毁。不能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还要在他面前颜面丢尽,这是他永远都无法面对的事情,所以他无法再做回凡人。
绍兴不同于江阴,在这个城里我们都微不足道,上面有相当于皇帝的鲁王,有各种王公大臣,像陈彰武这种曾当过副守备的人,现在也只是个普通的武将,连他都参与不了政务,更不要说我们了。但我知道,这种和平状态不会维持太久,我们还要陷入颠沛流离之中,必须尽快让陈士英走出阴影,勇敢面对这个世界,我不相信他的后半生会在念佛打坐中度过。
我去庙里找陈士英,问他:“当初马魁找到你时,你是怎么想的?”
陈士英犹豫了一下,“我只想让他去救你。”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要离开?”
陈士英非常惊讶,我当然是故意问的,我又怎么会不知道,我若逃了,他留在乾明广福禅寺里会有危险?
“我替你回答吧,因为你不离开会有生命危险,这说明你还不想死,你为什么不想死?难道是还没有当够和尚吗?”
陈士英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但仍说:“我还没有亲眼见到你,没见到你安全,我逃出来就是为了能见你一面,现在我已经心满意足。”
“你撒谎!”我大声地说,“如果你心愿已了,现在根本不会再作和尚,你心里还有许多想法,你还要报仇,你为什么不去实现?”
陈士英看着我,没有说话。
“不要告诉我,当初你同意剃度,只是为了活命,你绝不是怕死的人,你选择活下来,一是为了还能保护我,二是要复仇。”
陈士英神色悲伤,“你既然什么都懂,我又能再说什么呢?”
“那你就听我说,你现在虽然救出了我,但不表明我会永远安全,我还需要保护,你不能就这样不管了。”
陈士英变的惊讶,“我们在这里还不安全吗?”
“你已经知道结局,以后凡是汉人之地都不会安全。即使我不用你保护了,你也应该去雪耻,难道你想就这样放弃?我在江阴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你我都是被上天选中的人,我们是被绑在一起的,你绝不能放弃。”
陈士英犹豫着,“那……那你还会看得起我吗?”
果然被我料中,但我还是作出惊讶的表情,“我为什么会看不起你?你救了我,我一辈子都要感激你。你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宁死也不在鞑子面前低头,这样的人又怎会被看不起?相反会受到所有人的敬重。”
“真的?”
“当然是真的,大丈夫能屈能伸,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目标,如果你被这点儿小挫折就打败了,那我才会真正看不起你。”
陈士英犹豫了一下,“那你要我怎么做?”
“你知道该怎么做。”
“那……那你还会喜欢我吗?”
要面对的问题永远无法逃避。我能告诉陈士英,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吗?不能,因为现在我也怀疑了,虽然我极力用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发生什么来提醒自己,我对他不可能有感情。但事实上,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要说没有感情怎么可能,如果不是因“身份”限制,仔细想一想,我对他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儿好感。应该是一大点儿,而且这种好感也可以说是爱了。
但我是一个被玷污了的人,尤其在这个时代,我根本不值得陈士英爱。
看到我迟迟不语,陈士英又理解错了我的想法,有些失望地摇着头,“我就知道,你只是为了安慰我,你根本不可能看得起我,更不会喜欢我。”
“不是这样。”我忙说,“我,是我根本配不上你,不值得你……”
“为什么?如果是因为托博……我不会在乎,那不是你的错,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是你的耻辱,而是我的,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我又惊愕地迟迟说不出话来,“你……你真的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没有你,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又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在这庙里拜佛诵经,再也不受俗世的烦扰。”
“我……这太突然,能让我慢慢想想吗?但我可以答应你,我给你机会,我们可以交往,如果上天真的是这样安排,我不会拒绝。”
陈士英兴奋起来,“你是姑娘家,当然要好好想想,我不会催你,只要有你这些话,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那好吧,现在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