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一日,我早早便起床,穿上了陈士英昨晚给我送来的一套男装。我本不想,但陈士英说,既然你说明日便是城破之日,到时鞑子会进城杀掳奸淫,你最好还是做些准备。我便又想,不管上天给我安排了怎样的命运,多做一手准备总不会有错。
炮声从一早就开始了,如同之前的许多天一样,每个人都习以为常,就像撞钟打更例行公事一般。炮弹都是落在四面城墙周围,所以那里的人早就挪到了城中,每次炮击的伤亡变的很小,大部分的伤亡都发生在忙着修复城墙时。
陈士英没觉得今天有什么不同,他甚至想着,如果今天城未破,则证明我说的不对,他们的历史没有按着我知道的历史在进行。
但我相信,一定不会是这样。
炮声越来越密集,持续不断的时间越来越长,已经明显能够觉出和往常不同。我知道,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了。
陈士英匆匆跑回来,直接冲进了我的房中,都没有敲门。
“城墙真的破了,北面还有东面,全塌了,根本无法堵上,鞑子肯定很快就会攻城,你必须要跟着我逃走了。”
“城外鞑子已经围了好几层,你自己有把握逃出去吗?”
陈士英非常着急,“不管怎样,总得试试,不能留下等死。”
“你如果自己,幸许有逃出去的可能,若带上我,肯定逃不出去,所以我不能拖累你,你赶紧去逃吧。”
陈士英变的非常痛苦,“事到如今,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我……我不能没有你,如果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该来的始终要来的,也许说出来,他释怀了,我也释怀了。
“可你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如同阴阳两界,相识都是个错误,永远都没有可能在一起……”
“我不管什么阴界阳界,反正我们现在在一个世界,伸手就可以真实地碰到,我们也一直在一起,我绝不会丢下你一个人逃走。”
我相信陈士英说的是真心话,但我绝不能让他留下,我留下是上天注定,也许会有上天庇佑,但他绝对没有。
“你必须要走!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了,你还要继续抗清。”
陈士英似有犹豫,“抗清我也要,但你我也要救。”
“你现在连自己都救不了,又如何救我?你若真想救我,就先要自己保住命,来日方长,相信我,我有天佑,一定不会有事。”
“真的?”
我当然不知道,但为了劝走陈士英,我只能这样说:“真的。”
陈士英犹豫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对了,你不是说,最后有五十三个人活了下来,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话也提醒了我,我仔细想了一下,“据记载,好象是躲在什么寺庙的塔里。”
“什么寺庙?”陈士英紧紧追问。
我却想不起来,陈士英这样问,是因为城内不止一处寺庙。
陈士英见我不说话,便说:“那可能就是最大的那个,给我剃头的那个,乾明广福禅寺,走,我们现在就过去。”
我还没说话,陈士英就拉起我的胳膊,也不管男女有别了。我也没什么主意,反正出不去城,在哪儿都一样,他想去那就去呗。
到了街上,我才发现街上已十分混乱,百姓们拿着任何可以充当武器的东西,在混乱地跑着,从他们的喊声里,可以听出四面城门都有危险,所以他们也目标不一,各自往自己想去的那个方向奔跑。
陈士英拉着我匆匆地走着,直奔乾明广福禅寺。这个名字有些拗口的寺庙,原来是两个寺院,最初建了一个叫乾明禅寺,后来旁边又修了广福禅寺,再后来两个寺合成了一个,名字也就合起来叫了。
我们来到寺庙门口,发现已经聚集了很多人,男女老少皆有,但寺门已关,他们站在门外,正在敲门。
陈士英急忙问:“怎么回事?”
有人立刻哭丧着说:“鞑子要进城了,听说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想到庙里躲躲,可是大师们不肯开门。”
这才正常,数十万人怎么可能想法完全一样?不可能每个人都宁死也不剃头,肯定会有人想剃头保命,但是看到周围的人都不这样想,他又怎敢站出来呢?如果周围的人把他们当作叛徒,那就更保不住命了。
陈士英说:“你们闪开,让我来。”
门前的人向旁边挪动,把门让了出来。陈士英走到门前,抓起门环扣了几下,大喊:“我是印白大师的弟子,有要事,快开门。”
果然,门内传来一些声音,然后门真的就开了。门里站着几个和尚,正中的一个年纪较大,看起来是住持,他疑惑地看着陈士英,“施主是……”
陈士英急忙说:“住持大师,您不认识我了?两月前您曾给我剃发,应允我可以做您的俗家弟子。”
这人果然就是住持印白大师,他恍然大悟,“原来是陈公子,恕老讷……”
“大师,来不及了,咱们长话短说。”陈士英急迫地打断了印白,“鞑子马上就要入城了,到时会见人就杀,希望大师能看在佛祖的情面上,以慈悲为怀,收留这些人,让他们免遭劫难。”
印白大师面露难色,“陈公子,听说鞑子并不信仰我佛,届时我们能否……”
“大师放心,鞑子虽不信佛,但他们也不敢惹佛,所到之处寺庙和僧侣都不会伤害。”陈士英经历了扬州屠杀,显然是知道这一点的。
“听说鞑子反复无常,寺庙之中若收留常人,会不会惹怒他们?出家人不惧生死,但要维护佛门净地,若鞑子在寺内杀人,或放火烧寺,可就是老讷的罪过了……所以还要请陈公子谅解。”
陈士英怎会懈气,继续说:“大师,出家人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江阴面临灭城之灾,大师救的可不是区区几条命,而是整个江阴的希望,如果江阴人就此断了香火,难道就不是大师的罪过吗?”
印白大师目瞪口呆,说不上话来。
“大师,请您一定三思。”陈士英说着,焦急地回头看了一眼,“情况危急,刻不容缓,请大师早做决断啊。”
印白大师叹了口气,“也罢,只收留女人和孩子。”
我一听,急忙说:“大师,您就都收下吧。”
我是想让陈士英也能进去,结果陈士英却说:“就按大师说的做,让女人和孩子进去,男人不要在此逗留了,如果不想引来鞑子杀了你们的家人。”
我紧张地看着陈士英,“那你怎么办?”
陈士英却轻松地笑了一下,“你不是说过,我应该逃出去?我想是对的,我应该按我之前的想法去做,不过你放心,等这里安全之后,我会回来接你。”
我哭笑不得,陈士英仿佛知道我们在庙里一定不会有事似的,何况他就这么肯定他一定能逃出去?但我还是要回以笑容,因为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只能这样办了。
外面的女人和孩子都进了寺庙,印白大师看向我,他应该看出了我是女扮男装,“这位施主……”
陈士英忙说:“她也是女人,也要进去。大师的恩德,士英谨记,众生也一定会谨记,佛祖也一定会知道大师对苍生的怜悯。”
印白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陈士英也做出同样的姿势,点头回应,然后看向我,“如果有缘,我们一定很快就能见到……如果无缘,我会在奈何桥边等你。”
我惊讶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陈士英却扭头就走,脚步匆匆。我这才想起,至少应该说一句让他小心之类的话,可现在再说他已听不见了。我恋恋不舍地看着陈士英渐渐消失的背影,走进了寺院,大门随即关上了。
印白大师带着我们在院子里走着,和旁边的和尚们商量着,似乎还无法确定让我们呆在什么地方。有僧人说鞑子一定会来搜查,必须把我们安置到一个不容易找到的地方,印白大师最后说那就只有藏经阁的塔顶了。
塔顶其实算是阁楼,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地上落满了灰尘,到处是蛛网,只有中间的地方超过一人高,其它部分都得弯着腰过。我和其它女人孩子被领了进来,带路的僧人让我们就在这里等,千万不要大声喧哗。
站久了会很累,尤其地方很小,人很多,有时会互相挤着。移动到矮的地方,就得低着头,索性我找了个边角,直接坐在了地上。这时,我认真查看了一下,由于人比较混乱,无法数出精确的数字,大致是有四十几个人的样子。我的心立刻颤动了一下,加上庙里的僧人,难道我们真的就是最后幸存下来的五十三人?难道这真的就是上天给我安排的出路?
我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在这里面真的就能躲过清军吗,他们不会来搜查吗?如果来了,这么明显的塔会不上来看看吗?如果他们发现了我们怎么办?直到我想起了陈士英,才停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他怎么样了?他逃出去了吗,虽然他有很好的武艺,但江阴城被层层包围,好虎难敌群狼……还有阎应元,他一定不会逃,他一定是在城墙的缺口处拼死厮杀,直到再也站立不住。
空间太小,又是这样的季节,我们很快就感觉到了炎热,有些孩子开始哭泣,有些忍不住要撒尿,但门已从外面关上,有些女人便抱着孩子去了边角,然后这里面的气味就越来越难闻了。我只能捏着鼻子皱起眉头,安慰着自己要坚持,现在是为了保命,如果要在里面呆上几天,后面还会更糟糕。
但这一次,我想错了,我们并没有呆多久,我甚至觉得时间很短,因为从上空一个小小的窗口看,外面连天都没有黑。有僧人打开门,说我们可以下去了。有些女人便发出如释重负的感叹声,也有人问僧人安全了吗?僧人没有回答,只是说住持让他来的,让所有的人在塔前集合。
我们拥挤着下了塔,一路上孩子的哭声,母亲的责骂,让我焦头烂额,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会这么快就安全了?到了塔外,迎面是高高的帽尖和亮闪闪的枪头,我一下子就懵了,然后听到其它女人发出惊叫,她们一定和我一样,看出这是一些满清的士兵。
清兵要有二三十人,在塔前围成一个半圆,虎视眈眈盯着我们。而印白和几名僧人站在一侧,表情凝重,捻着佛珠似在诵经,根本没有人理睬我们。
我立刻觉得,一定是印白出卖了我们,这就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吗?肯定是让鞑子一吓唬,就什么原则都没有了,整天满口的我佛慈悲,骗鬼去吧!
我把目光移开,看到一个人从清兵后面走出来,立刻不知该做何表情了。竟是全副武装的托博!上天啊,你真的要和我开这样的玩笑吗?围城的清兵数十万,为什么偏偏又是托博找到了我?
我很快就发现我想错了,这不是偶然,因为我又看到了陈士英。
我根本不敢相信,所以一时没有认出来。托博出来后,身边跟着两名清兵,押着一个衣衫破烂混身是血的男人,我根本没往那方面去想,直到我又仔仔细细看了好几眼后,我才能确认,他确实是陈士英,他竟然被抓了!
陈士英竟然还是被托博抓了,我无法接受,他也一定不能接受,所以他面如死灰,眼神呆滞,眼珠一动不动,如果不是清兵推着他在走,别人恐怕要以为他已经死了。可陈士英为什么会被托博抓了,难道又是这么巧?
我无法知道陈士英被抓的过程,但我发现我也许错怪了僧人们,托博能这么快找到我们,应该有更可疑的告密者。可这让我如何相信呢?陈士英连死都不怕,有什么能让他招供的呢,而且这会影响到我的安全?可如果不是陈士英告的密,他又怎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
我不用再瞎想下去了,托博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陈士英被清兵押着也走到了我的面前。托博得意地看着我,“我们又见面了。”
我没有理睬托博,而是看向陈士英,“到底怎么回事?“
陈士英仍然像失常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我,我能确定,我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珠还是一动不动。
我最讨厌的托博的声音又响起,“这么明显的事情,还需要问吗?”
我双眼喷着怒火看向托博,他说话的语气充满了冷嘲热讽,似乎是在向我炫耀,看吧,这个男人出卖了你!但我不会中他的离间计,我绝不会相信是陈士英告的密,一定是另有原因。
但我又失望了。陈士英说话了,他虽然还面无表情,但是嘴唇在动,他在说话了,“是我,是我告诉他们的,是我带他们来找你的。”
我无比震惊,这是我有生以来最难以相信的事情,甚至比我进了六芒星阵就到了明代还难以置信,难道是我看错了陈士英?不会,绝不会!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着。
陈士英绝望的表情让我看了发狂,他不再说话更让我发狂,我想冲上去,用力摇醒他,让他像个男人一样振作起来,质问他之前的陈士英哪里去了?但我没有成功,托博抢先一步抓住了我的胳膊……好痛!我就像被钳住了,动弹不得,而托博讨厌的声音又传来,“他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我愤怒地看着托博。
托博却微笑着,似乎一点儿没被我的态度激怒,还十分享受。
我突然发现,我太冲动了,冲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让思路混乱,我应该冷静,冷静……我冷静下来,就想到了很多事情,就明白了陈士英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个场景甚至可以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陈士英寻找着包围的缝隙,奋力往外拼杀,清兵一定被他打的人仰马翻,根本挡不住他,他甚至都抢到了一匹马……可是清兵实在太多了,包围实在太厚了,他还在冲杀的时候,托博得到了消息,他一定也是满清的猛将,听说有汉人快要突围了,便赶过来拦截……托博一个人也许打不过陈士英,但是他的帮手太多了,陈士英终于抵挡不住,被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