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城内果然十分安静,没有遭受鞑子的炮击。但阎应元等人却没闲着,陈士英的新情报让他们讨论了很久。
清营如此懈怠,混进去都可不被发现,有人便提出可以去劫营。
有人却反对,理由也很充分。首先,鞑子吃了一次亏,不会不长记性,现在的清营肯定和之前不同,也许还布下了陷阱,就等我们去跳;第二,我们的任务是守城,让鞑子知难而退就行,没必要主动出击,而且鞑子人多势众,根本杀不完;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真劫了营,鞑子丢了脸,肯定会动怒,说不定会更加疯狂地攻城,我们等于是在引火烧身。
最后,反对的人更多,阎应元也倾向于不去,劫营一事才作罢。
但鞑子显然还是认为自己丢了脸,进行了疯狂的报复。第三天,炮击又开始了,比之前还要猛烈,而且不仅仅只针对北门,各个城门都遭到了攻击。我想出去看看,却被陈士英拦下,说外面太危险,明伦堂这里在城中央,炮弹暂时还打不过来,我哪儿都不能去,必须在这里躲着。
陈士英不允许我出去,他自己却走了。我又不能和他较这个劲,他会武功,反应敏捷,步履轻盈,看到天上飞来炮弹,能躲能闪。我呢……让我躲在房里还是正确的,先保着命再说吧。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几天,鞑子的炮击一天强过一天,仿佛他们源源不断有火炮投入使用。结果非常不容乐观,陈士英每次回来,都黑沉着脸,阴云密布。我问他,他的话也不多,只说城墙还好,大家都在坚持。被我问急了,陈士英却说,他要不要再去堵一次炮眼?
这个想法实在太荒唐了。我觉得陈士英就算不够聪明,也不会想不到现在再去清营简直就是自投罗网,他一定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想豁出去了,因为他一直以为,只要能多拖延一天,也许历史结局就会改变。为能改变这个结局,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现在离我说的八月二十一日还有十余天,他一定是觉得坚持不住了,才想破釜沉舟。
我当然不能让他去,“既然史书中记载是八月二十一日才城破,那无论现在有多难,都一定能坚持到那天。”
“但你的想法……你觉得还能实现吗?”
我也动摇了,我如何来保全这城内数十万人的性命呢?
陈士英却严肃地看着我说:“我觉得,你现在更应该考虑一下你自己的性命了,也许再留下是错误的,如果想走你就告诉我。”
我怎么能走?我不会这样就认输,我和阎应元还有约定的。
鞑子又来劝降了,说他们的火炮已越来越多,南方的钱塘等地已被他们攻下,上百门红夷大炮马上就会调来江阴,如果江阴还顽抗到底,到时会被夷成平地。红衣大炮真有这个本事,阎应元陈士英这些了解火炮的人十分清楚,红夷大炮是这时威力最大的炮,如果真有上百门之多……
“我们绝对是守不住的,到时城墙会一面面倒下,根本来不及修补,如果鞑子到时一起发起攻击,我们是无法阻止他们入城的。”陈士英沮丧地说。
“那……阎大人他们有什么看法?”
陈士英怀疑地看着我,“还能有什么看法?就是鞑子有一万门炮,我们也不会害怕,大不了和城墙一起化为灰烬。”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觉得我若说出来,陈士英恐会勃然大怒。但我却是是在这样想,这几天都在这样想,如果还有办法保住江阴百姓的性命,这也许是唯一的一条路,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可接受。
我其实更担心的是阎应元,陈士英毕竟只代表他自己,阎应元代表的才是整个江阴,我的想法若想实现,必须说服阎应元赞同。但我更无法在阎应元面前开口,所以我只能拿陈士英先做尝试。
我选择了晚上,鞑子的炮击已经停止,城内又恢复了安静。吃过饭后,明伦堂里无其它人,我到了院子里,轻声叫着陈士英。他推开门走出来,问我有什么事?我说也无要事,只是今晚的月亮很圆,我们奔波了这么久,还没有静下来好好聊过,不如就一起赏赏明月说说话吧。
即便是在这个并不十分开化的朝代,女人说出这种话,再笨的男人也会知道暗示着什么。陈士英真的也没有那么笨,但他一定会领会成另外的意思,管它呢,我要的是这种效果,现在已经达到了。
我俩站在院中,不时抬头望着天空。
“人生苦短,本应好好享受,不该在痛苦中耗费大量时光。”
陈士英果然感慨起来,“谁又不想?可天灾人祸,世事难料,如果能够选择,谁都希望生在文景年间、贞观之治、永乐盛世……可我们命薄,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如何去好好享受?即使你想,鞑子也不会同意。”
“也许可以换一个角度,天下之人本是一家,如能和睦相处,又何必动刀动枪?鞑子其实也并不都是坏人……”
陈士英惊讶地看着我,“你什么意思?”
该说的话始终还是要说的,如果上天注定要让我来当这个罪人,那么我情愿背起这个骂名,只要能在刀口下救出这些人的性命。
“所以你想让全城的人去投降?”
我听出陈士英的语气十分不满,“满汉是一家,无论你现在怎么想,我来的那个朝代,满汉早已融入了一起,满人全都是汉人的姓,留汉人的头,穿汉人的衣服,和汉人一样的生活习惯,根本就已分别不出。”
陈士英犹豫了一会儿,“你是想说,我们现在就是归降鞑子,剃了头也无所谓,最后是鞑子变成了我们汉人,而不是汉人变成了鞑子?”
我点了点头,“可以像你这样理解。”
“但我们不是还要被统治三百年?”
我变的尴尬,“这……你确实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但终有汉人能看到,所以现在的一切都是天意,你们不应该再纠缠汉人还是满人,留发还是剃头。”
陈士英突然冷笑了几声,狠狠地看着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目瞪口呆,我的秘密都已经告诉他,他还要这样问,显然是不相信我了。
果然,陈士英接着说:“当初马魁一直觉得你像鞑子,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你所做的一切果然都是在帮鞑子。”
“我没有!”我急忙争辨,“我说的都是真的。”
陈士英已经听不进去,“我竟然相信了你的鬼话,竟然真认为你是从未来来的,真的知道什么历史,弄了半天,你是替鞑子来劝降的。”
连对我最熟悉的陈士英都这样想,可想而之其它人会怎么认为,我没有直接去找阎应元实在是太明智了,可现在陈士英恼怒了,我如何平息?
我保持着平和的心态,用正常的语气说着话,“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你怎么还会这样认为?如果我真是来劝降,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现在你也相信鞑子很快就能破城了,我这个时候劝降你们还有什么好处?”
陈士英沉默了,也许只是一时气话,说完后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合逻辑,我又这样说,他便顺势下台阶,“但你那样说,实在是不应该,不能怪我怀疑你。”
我笑了笑,“我倒没有怪你,这也不是我的本意,你知道我说服自己这样做,也是在违背自己的良心,也非常痛苦吗?”
陈士英惊讶地看着我。
“我最初是想帮你们打赢这场战争,但我发现我做不到……然后退居其次,我只想能保住城里百姓的命,但我可能还是做不到,那我到底有何用?上天为什么要派我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折磨我吗?”
陈士英似乎被我的表情吓着了,“你……你不要吓我,也许这不是你的错,是上天不小心拿错了什么东西,把你凑巧弄来了这里,所以你应该赶紧回去,不要管这里谁死谁活,因为和你没有关系,你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我眨着眼,一时无言答对,也许真的就是这样,是我一厢情愿,非要大包大揽,自以为是个人物,其实只是上天不小心放错了一粒尘埃。
陈士英态度也变缓和了,“别再坚持了,就让我送你走吧。”
“不!”我仍坚定的拒绝,“你想过没有,这城里数十万人,并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你是士兵是军人,战死沙场是你的光荣,还有你和鞑子仇深似海,他们杀害了你的家人,所以你绝不可能向他们投降,就是只剩一滴血,也会继续和他们战斗,但是别人呢?”
陈士英表情复杂地看着,似乎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这城里基本上都是普通百姓,不是士兵,他们没有责任要去战斗。他们只是不想剃头,冲动之下做出了这种事,但现在面临要头还是要发的最后选择,他们也许后悔了,也许想接受鞑子的建议,想平平安安的继续生活呢。”
“我确实不是他们。你说的对,我没有权力决定他们的生死,他们的生死应该由他们自己决定。但我绝不会向鞑子投降,只要江阴城还在,我就会继续坚守;江阴城若沦陷,我能逃走就去其它地方继续抗清,我相信华夏大地,不甘受鞑子奴役的地方比比皆是……但若我逃不掉了,一定会血洒城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那你能接受其它人向鞑子投降吗?”
陈士英痛苦地闭了一下眼,“你已说过,他们只是普通百姓,我确实不能指望他们都宁死不屈,他们若选择活着,我不会称赞,但也不会歧视。”
“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这表明你明白了我的想法,不会再责怪我。”
陈士英点了点头,“但只有我明白没有用,阎应元能理解你吗?是我们非要把他拖进来的,现在又要让他退出,他恐怕不会接受。”
“不,他可以不退出,可以和你一样的想法,但我希望他能给百姓一个机会,让百姓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死。”
“那就要看你能不能说服他了,他也许不会像我这样能想通,而且,我也帮不了你的忙,我不会去劝他。”
我笑了笑,“你能理解我,我已经满意了,下面的事就让我自己来做吧。”